正文

圣天門口 六(3)

圣天門口(上) 作者:劉醒龍


歐洲大陸上的革命,多是團體革命,革命是由革命團體完成的。中國則不然,數(shù)千年來多是為私人利益的革命。

所以,中國歷史上只有私人革命,革命尚未成功的時候,各派尚且可以聯(lián)合對付官府朝廷,一旦官府朝廷快要完蛋時或革命成功后,為著各自的私利,各派黨徒就開始相互傾軋,造成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社會動亂。所以,這種革命目標,不過是陳涉所說,茍富貴,毋相忘;項羽所說,彼可取而代之。無論有沒有好的名目,都不過是少數(shù)野心家的一種手段。歐洲革命,主要力量在中等社會,起事者為善良的市民,社會秩序很快得到恢復。而中國的暴力革命者,多以盜賊或殺人犯為主力,譬如,唐朝的瓦崗寨十八條英雄好漢,宋朝的水滸梁山一百零八名天罡地煞。這些人革命起來,往往不顧生計,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然后到處涂鴉:殺人者打虎武松者也。革命的敵人應該是舊政府,舊政府一倒,革命就應該結束。中國不然,舊政府垮臺了,敵人反而更多,志同道合者往往在一夜之間成為死敵。革命對社會進步的破壞,比被推翻的舊政府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漢朝末年、隋朝末年、唐朝末年的暴力革命后,其人口僅僅為全盛時期的十分之一。在歐洲,蒙革命之害不過一二年,而得其利則達數(shù)百歲,所以革命一次,文明程度便進步一級。中國正好相反,蒙革命之害者動輒百數(shù)十歲,得其利者不到一二年,所積累的文明,也跟著玉石俱焚。

傅朗西不是不聽梅外公的宏論,也不是聽不進去。他很自信,自己所投身的這場革命,將要開創(chuàng)歷史先河。

傅朗西嘎白的臉上多出一塊潮紅。他們打開烏拉的伏特加,酒杯也不用,用嘴對著酒瓶口喝了起來。

梅外婆上前告訴傅朗西,他這樣子是不能喝酒的。

傅朗西不明白自己好好的為什么不能喝酒。

梅外婆不得已只好當眾小心提醒,他這樣子像是有肺病。

不等傅朗西說話,烏拉搶著替他回答,在莫斯科,男人生病全都吃相同的藥。

說著話,烏拉舉起酒瓶:“為了托洛茨基,干杯!”

傅朗西舉起酒瓶回敬一句:“為了斯大林,干杯!”

放下酒瓶,烏拉激動地要大家相信自己的話,如果不聽托洛茨基的教導,布爾什維克就會變成失去理智的魔鬼。傅朗西反駁地說,托洛茨基才是真正的魔鬼。

爭吵起來,烏拉臉上露出俄國人固有的傲慢:

“你們這兒鄉(xiāng)巴佬太多,只會分田分地強占別人的財物,既不懂革命,也不懂女人——什么都是一竅不通!”

傅朗西很不高興,站起來將酒瓶往地上一摔,一句告辭的話也沒說,扭頭出了大門。

堅信自己眼力的梅外婆,三番五次地上花樓街,好不容易從德國人開的醫(yī)院里買回一盒盤尼西林,準備送給傅朗西,治療他那所謂的肺病,可是過了好久也不見傅朗西的人影。問過烏拉才清楚,傅朗西已經(jīng)辭了副官之職,要到鄉(xiāng)下去動員農(nóng)民。

梅外婆很傷感,在她眼里,傅朗西的肺病一天也拖不得,如此不顧一切地四處奔波,無疑是將生命往絕路上推。

那天早上,正在窗口看白云的雪檸發(fā)現(xiàn)傅朗西來了。

梅外婆丟下手里的事,跑到門口去迎他。傅朗西當晚就要乘輪船離開武漢,來此的目的并不是告別,而是來告訴愛梔,七小姐仍在設圈套,想將她的雪狐皮大衣弄到手。除了通風報信,傅朗西還出主意說,整個武漢三鎮(zhèn)只有柳子墨能夠讓七小姐改主意。這一次,傅朗西說得很清楚,柳子墨的父親是開油脂公司的,家住循禮門附近,長得一表人才。七小姐總在背后謀劃如何約柳子墨一起看戲,卻又不敢當真。梅外婆謝過了,轉身將那盒盤尼西林拿出來交給傅朗西,囑咐他找個會打針的醫(yī)生一口氣將它打完。

傅朗西感動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走了傅朗西,家里平靜下來。

梅外婆波瀾不驚地對愛梔說,如果七小姐真的想要,那就將雪狐皮大衣給她好了,再好的東西,如果總給人帶來煩惱,就不值得留。世間萬物萬事,為一些身外之物而生活得不快樂是最不劃算的。愛梔當面沒說什么,轉過身來卻賭氣地叮囑雪檸,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將這雪狐皮大衣讓給別人。

好在烏拉來了。烏拉自告奮勇去找柳子墨。

雪檸獨自跑到窗口,久久地盯著天空,看那遙遙不可觸摸的白云神秘地變幻身姿。在她的眼睛里天上的白云已經(jīng)有十幾種了,譬如眼前這些,像綿羊,像白狗,像兔子,還有像梅外公頭上蒼蒼白發(fā)的,可就是達不到柳子墨所說的二十四種。雪檸對著天空小聲地問,為何柳子墨對天上的白云如此了解呢?那既不是他家養(yǎng)的鸚鵡,又不是他家養(yǎng)的鴿子,難道他有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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