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農(nóng)歷冬月,畏寒的老人就會穿上棉衣。經(jīng)歷了半年時間,被櫥柜悶出來的霉味有一股特別的芬芳。天門口許多人都喜歡這種氣味,認為那是富足、富裕和富貴之氣。寒潮初臨之際,只要有穿上棉衣的老人在外面行走,身后便有一個接一個的人,悄悄收緊鼻翼,深深吸納著飄揚在寒風中的異香。中午的太陽特別溫暖,多做一點事身上就會有汗微微滲出來。
從下街口油坊里出來的油匠,一連往雪家送了兩擔木梓殼。送到第三擔時,油匠在雪家門口停了停,同雪大爹打了個招呼,然后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進了小教堂。年年都是這樣,雪大爹早早預約三擔上好的木梓殼,自己留下兩擔,剩下一擔送給董重里。一會兒,油匠帶回董重里的話。董重里說,一般人是為富不仁,雪大爹卻是越富越仁。
雪大爹笑瞇瞇地站在綢布店門前時,段三國湊了過來:“您老該穿棉衣了?!?/p>
雪大爹將頭低下來才說:“你也變得怪了,大白天在外面逛,不想夜里敲鑼了?”
段三國哭喪著臉:“還什么敲鑼!馬鎮(zhèn)長死了,沒人給我開工錢,今日早上就沒揭鍋蓋?!?/p>
“好個段三國,也像常守義,舌頭能開叉了?!毖┐蟮D(zhuǎn)身從綢布店里拿出一塊銀元,塞到感激不盡的段三國手里,“這一陣鎮(zhèn)里情形混亂,你可不要偷懶。夜里多走幾步路,時常到我家后門轉(zhuǎn)轉(zhuǎn)。真捉賊和真抓強盜你是沒有那份力氣,只要多打兩錘鑼,壯個聲勢就行?!?/p>
段三國點了點頭:“有件事,我也不知該不該對您老說?!?/p>
雪大爹不大在意:“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p>
段三國說:“馬鎮(zhèn)長在世時是不是跟您說過什么?”
雪大爹若有所思地說:“有兩次吧,他似乎是欲言又止?!?/p>
段三國咬了咬牙:“您是好人,一向?qū)ξ也诲e,實話對您說吧!馬鎮(zhèn)長死之前就吩咐過,要我特別留意您家的后門。一開始我沒發(fā)現(xiàn)什么,前天夜里月亮團圓時,我才看到有人從田畈上往您家方向走,一到后門外就不見了。”
雪大爹問了三遍:“是誰?”
段三國才說:“除了杭九楓,誰敢打您老家的主意呀!”
像是有炸雷落在雪大爹的頭頂上:“你沒看錯?”
段三國巴結(jié)地說:“打了幾十年的更,人眼變成貓眼,不管天有多黑,只要是鎮(zhèn)上的人,我就能認出來。后來我還貼著墻根聽了聽,確實是杭九楓,他進了阿彩的睡房!”
雪大爹將第二塊銀元塞給段三國,叮囑別對任何人提起這事。
段三國一走,雪大爹就回屋躺下了,一連兩餐飯都沒有吃。雪大奶以為他是受了風寒,親自操持,將幾味中藥不文不火地煎出汁來,端給雪大爹喝了。黑夜里,雪大奶不敢貪睡,抱著烘籃一直守在床前。雪大爹似睡非睡地歪在枕頭上睡了半個覺,終于忍不住將段三國的話說了出來。
雪大奶當即就說:“我早就說過,阿彩又沒同雪茄圓房,身子不應(yīng)該變形。男人的那點東西是女人的寶貝,所以守寡的女人才會個個面黃肌瘦。像阿彩這樣乳大腮紅,屁股翹在半腰上,一定有野男人?!?/p>
“這個賤貨,與人私通,肚子為什么沒有大起來?”
“真是有娘生沒娘教!她敢這樣做,一定心里有數(shù)?!?/p>
雪大奶急得兩眼赤紅,逼著要雪大爹盡快想個辦法,免得弄出家丑來,日后見人臉面無光。
雪大爹一時間哪有好辦法,況且這事又不好同其他人商量。
“事已至此,只有先捉雙,再找杭大爹,私下計較。”
雪大爹沒有叫伙計,親自去鐵匠鋪里買了一把矛子。鐵匠沒有多心,馬鎮(zhèn)長死于非命后富人們都在加強戒備。半夜里,門窗突然響個不停。雪大爹半夢半醒地翻身往起爬時,順手將雪大奶弄醒:“狗雜種來了!”雪大爹一手拿著矛子,一手牽著雪大奶,出了紫陽閣進白雀園,才明白外面起風了。后門上的門閂以及門閂上的暗閂都是好好的,雪大爹還是不放心地試著打開一條縫,撲面而來的北風差一點將他嗆住了。山頭上,河床里,到處都是寒風。地上能飛起來的東西全刮飛了。光溜溜的風被嶙峋的山石、蕪雜的荊棘和飄在風里的那些硬物,磨削出數(shù)不清的棱角,撞到臉上,鉆進領(lǐng)口里袖口里,讓雪大爹感到生痛。
“大風滿鎮(zhèn),貴人醒醒!閂緊門窗,小心屋頂!”
段三國的鑼聲隱隱約約,喊出來的話更是被風撕成細絲。
一口氣不歇的北風一直吹到第三天中午才停下來。
平靜了一個下午,到黃昏,柔軟的大雪突然飄落下來。
夜里,在大白狗的帶領(lǐng)下,全鎮(zhèn)的狗隔不了多久就要叫一陣。狗越叫外面就越安靜。積雪越來越厚,平常的聲音都傳不過來,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非常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