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真是與眾不同，沒有用看狗皮的眼光來看雪狐皮。”

這時候，傅朗西從里屋快步走了出來。

見到愛梔和雪檸，傅朗西滿臉和顏悅色，熟識地拉過雪檸在自己身前比畫，說先前是多高，今日又有多高。

雪檸仰起臉問：“你還咳嗽嗎？”

傅朗西正要說話時，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臉潮紅，脖子也伸長了不少，轉(zhuǎn)眼之間屋里全是他的咳嗽聲。初咳嗽時，傅朗西還能站，慢慢地腰就彎了，接下來只能蹲在地上。到最后，整個人縮得像是北方人手里牽著的瘦猴。

雪檸走過去，一遍遍地用手拍著傅朗西的后背，同時一遍遍地問：“你的福音哩？” 董重里端來一杯熱茶。傅朗西呷了一口，還沒吞下去，就全都噴出來。再讓他喝時，那手?jǐn)[得比貨郎鼓還快。除了雪檸，別人都幫不了他。

董重里嘆著氣說：“傅表弟常提起你們，見到你們，他比誰都激動，所以才咳得這樣厲害。

武漢和天門口本來就有天壤之別，在城里生活慣了，見到城里來的人，哪能不親切！”

愛梔和雪檸耐心等了好久，傅朗西的咳嗽一刻也沒停。雪檸憂傷地望著傅朗西，要他早點(diǎn)回武漢去，讓梅外婆幫忙再弄一些盤尼西林，打打針，就能康復(fù)。

經(jīng)過半小時不間斷的咳嗽聲，愛梔終于明白，傅朗西是在以這種方式逐客。 “我和雪檸剛才去過常家，聽常娘娘說常守義并不識字，可那床下竟然藏著一本宣傳革命和暴動的小冊子。作者是甫寸。我記得在武漢時，你在報紙上寫文章，就是用這個筆名?！?/p>

愛梔冷冷說了幾句，傅朗西果然不再咳嗽了。

“傅先生！”愛梔換了一種語氣，“這次回天門口避難，一路上雪茄總在提起你，后悔往日沒有聽你的指點(diǎn)，早點(diǎn)離開武漢，那樣就不會有今日這種家破人亡的結(jié)局?！?/p>

“如果是這樣，我要再提醒你們一次！”傅朗西頓了頓。

抱著波斯貓的雪檸插嘴說：“傅先生！我還記得你講的故事。前幾年你家養(yǎng)過好幾只波斯貓，為了讓它們有活食吃，還專門雇了一個人，天天劃著小船在漢水里撒網(wǎng)，打起來的魚都在船艙里用清水養(yǎng)著，只要肚子有丁點(diǎn)翻白，就不能喂給波斯貓。有一回，那雇工偷著用一條半死的魚兒喂波斯貓，被你看見后，你拿著棍子趕走了雇工不說，還扣下一個月的工錢。你這是欺負(fù)窮人嗎？”

“那時我像你這么大，很多事都不懂。等我明白很多道理后，我就上門認(rèn)錯了！這小東西，既不會馱犁，也不會拉磨，活著不會捉老鼠，死后皮毛也不能做襖子，養(yǎng)它就是圖它的好看可人。按照天門口人的算法，賣掉兩頭牛，才能買得到這樣一只貓。我說的話全是真心實意，你們這次回來，如果還像過去那樣不愿當(dāng)小溪匯入洪流，也要像過去那樣不做妨礙洪流的河堰，或是改變河流方向的河擺（注：河擺，與河堤成一定夾角的副堤，用于調(diào)整洪流方向）?！?/p>

正在這時，興沖沖的杭天甲從門口闖進(jìn)來：

“我有個好主意，借口防驢子狼，將我們的人提前武裝起來！”

扛著步槍的杭天甲沒想到屋里還有別人，話一出口，便像苕了一樣望著大家。門外的小街上傳來一片吆喝聲，有人在叫：“捉住它！”傅朗西神色緊張地盯著杭天甲。杭天甲松了口氣，說他來小教堂時，看到麥香家正在殺年豬，捅了幾刀才將那豬弄個半死，剛往屠凳上一放，那豬又跳起來四處逃命。傅朗西也緩過氣來，裝作不明白地問，杭天甲是不是又想拉人搞野豬隊，上山打獵。

見杭天甲點(diǎn)頭稱是，愛梔只能失望地轉(zhuǎn)身告辭。

沒有見到常守義，常天亮也不知去了哪兒，愛梔和雪檸有些失望。

回家不久，楊桃就慌慌張張地跑來大聲報告，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有人打開臨街窗戶，將波斯貓放跑了。一般家貓跑出去，大不了爬爬人家的屋頂，攆攆還沒生蛋的小母雞。不知波斯貓是欺負(fù)窮人，還是欺負(fù)鄉(xiāng)下人，它竟然跑到街上，非要和杭家的大白狗較勁！雪檸一點(diǎn)不急，她以為只要自己一喚，波斯貓就是跑到天邊，也會轉(zhuǎn)回來，搖著尾巴乖乖地趴下。

雪檸想錯了，波斯貓居然也不聽話了。它悶著頭同杭家的白狗打鬧，天黑了還不肯歇下來。 半夜里，山上起了風(fēng)。饑餓的波斯貓終于回家了。綢布店伙計用了半天時間，兩腳凍成死木頭才撈起來的幾十條小魚兒，被它一口氣吃了個精光。波斯貓開始打呼嚕時，從山上下來的風(fēng)吹得滿鎮(zhèn)的屋瓦嘩嘩響。

好像雞都沒叫，天就亮了。楊桃早早燒了一盆白炭火，送到愛梔屋里。同時帶來的還有雪大奶的口信，要愛梔和雪檸不要出門，以防被風(fēng)吹傷。隔著幾堵墻，阿彩突然在自己屋里嚎啕大哭。雖然雪大奶事先有所預(yù)料，怕阿彩借故哭鬧，讓楊桃先去阿彩屋里為她燒好火盆。阿彩卻越哭越兇，口口聲聲說愛梔欺人太甚，又說雪大奶心里的秤桿越長越歪，跟兒子一道專寵當(dāng)小老婆的。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的哭泣全是因為火盆中的白炭被貓尿淋過，燃燒起來臊腥難聞。愛梔煩惱異常，強(qiáng)忍著沒有過去吵架：波斯貓不是天門口的女人，內(nèi)急時，田邊地頭，山前樹后，只要沒人正對著看，都敢就地解手。愛梔將波斯貓拍醒，讓它蹲在馬桶邊沿屙尿給大家看。雪大奶不愿去同阿彩說，雪檸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