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軍搖搖頭,仍看著月亮。
我說:那本詞典能再借給我一個星期嗎?我想再抄一些生詞。
王亞軍開始看我,他猶豫著正想說什么的時候,突然,從水房那邊傳來了槍響,在寧靜的夜晚像是一聲爆炸,驚天動地,接著就是一個女生的慘叫聲,嚇得我渾身顫抖起來。在無比的恐懼之中,我聽出來那好像是黃旭升在叫。
時隔多年,那種叫聲還能從記憶深處,從八家戶傳出來,讓我再次感到驚恐和意外。
此時此刻,只要是我一閉上眼睛,黃旭升這個女孩子就在我前方跑著,一會兒她跳動在通往湖南墳園邊上的那個澡堂的路上,經過鍋爐房時,煤炭把她的臉映照得很白很紅,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一會兒,她又跳動在八家戶的草地上,她手里拿著槍,盡管很吃力,她還是作出輕松好玩的樣子。她真是一個有個性的女孩子,因為就在那個我與王亞軍頭一次談論了上帝的晚上,黃旭升堅決要求與李垃圾一起當了基干民兵。
黃旭升與李垃圾一起當基干民兵時真是度過了一些美好的時光,也許是她一生中很快樂的日子。當我們都在陽光下?lián)]汗如雨的勞動時,她卻跟李垃圾有說有笑地從我們身邊走過,他們在巡邏。他們背著槍,在陽光下顯得青春而灑脫。
李垃圾是一個體育天才。百米賽跑,他的速度是十一秒九,直到今天我們八一中學還保留著他當年的記錄,沒有人能超過李垃圾的速度。而我卻是十五秒。牛奶場的馬,他上去就能騎,而且,姿式漂亮,很像多年以后的真優(yōu)美。他打槍很準,不斷傳來喜訊,說李垃圾在打靶比賽上的成績竟然好過那些農場的職工。要知道這些職工是跟著王震一起進新疆的人,他們是三五九旅的老兵,是打過仗的人。李垃圾為我們學校爭得了榮譽。
就連王亞軍聽到了這消息之后,都沉思一會兒說:也許李建明今后能成為部隊的將軍。
李建明就是李垃圾。王亞軍從來沒有叫過他李垃圾,只是叫李建明,我們也只有在王亞軍稱呼他的大號時才能想起他的真名。
當黃旭升在我眼前奔跑的時候,那個晚上的槍聲又重新回響起來,它與黃旭升有關,也與李垃圾有關。
他們兩個人坐在水房里,等待著水開。黃旭升說她要洗澡,讓李垃圾陪著她去提開水。并說她害怕晚上。李垃圾于是拿著槍跟她一起走進了水房。
月亮當時就照在這一對出身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少男少女身上,他們的早戀故事還沒有開始,就要走向悲劇性的結束,這里邊沒有懸念,一點也沒有。
鍋爐正燒著水,發(fā)出了陣陣聲響。李垃圾與黃旭升發(fā)生了爭論。黃旭升以為水開了。而富有生活常識的李垃圾說:響水不開,開水不響。黃旭升說:你爸爸是泥工班的,是不是你就什么都知道?李垃圾說: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黃旭升拿起了李垃圾放在墻根的槍,對著李垃圾,說:你再這么驕傲我就開槍。李垃圾說:開吧,里邊沒有子彈。其實,李垃圾忘了,他昨天從家里拿來了子彈,并把它裝進了槍膛。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交的朋友中就有烏拉泊軍需倉庫的管理員,他為李垃圾的爸爸帶來了子彈??墒牵罾?。
有的時候忘卻是那么可怕,即使對于一個像李垃圾這樣的人也是如此。
黃旭升在瞄準。李垃圾上前,把臉湊到槍口上,來回看著,說:你打呀。打呀。
黃旭升說:里邊沒有子彈嗎?李垃圾說:打呀。 黃旭升:我真的打了?
李垃圾:打吧。開槍吧。我們共產黨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那時,黃旭升扣動了板機,水房里發(fā)出了巨響。
李垃圾的臉被打爛了。
黃旭升在那天晚上就被嚇得發(fā)瘋了?! ‘斣S多人看見了李垃圾的尸體時,黃旭升正披頭散發(fā)地蹲在地上哭泣,她穿的裙子像睡衣一樣地隨風飄蕩,她蒼白的脖頸以及細長的腿也在朦朧中浮動,就像是北海公園的湖水中映出的白云和白塔。我當時看著她的臉色,知道黃旭升這次是徹底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