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落雪,天暗得比往日晚些,達志從昌和銀號出來時,天光尚亮。他在邁過銀號那道高有二尺的門檻前,先兩眼機警地朝街道兩頭瞅瞅,見風(fēng)雪亂舞的街道上闃無人影,這才放心地挾緊襖襟,出門向家里快步走去。
雪花親熱地撲進他的脖里,他覺出有冰涼的水滴沿鎖子骨那兒向胸前爬去,但他沒加理會,他只是快活地呵著白氣,讓雙腳在白色的街路上邁得更急。要不是為了保密,他此刻高興得真想站在街上喊:我就要有機動絲織機了!機動的!!
他剛才去昌和銀號,用平日賣綢緞所得的那些銅錢、寶鈔、銀票、金背、火漆、錠邊,兌換了一個重五十兩的官銀元寶和四個官銀中錠,這整整九十兩的白銀,再加上爹原來攢的那二百來兩銀子,是足夠去漢口買一臺機動絲織機了!他緊緊揣著懷里的那些白銀,分明地看見有一臺機動絲織機在眼前響著了。
身后仿佛有腳步聲在響,他吃了一驚,忙回頭去看,身后遠處有一個渾身是雪的人也在向這邊走??偛粫尩犊透狭税?達志心里有些發(fā)毛,腳步走得更快。這兌換來的白銀本來是可以存在銀號里的,存在那兒還有一點不高的利息,但達志和爹都不愿那樣做,都覺得把銀子放在自己屋里更牢靠些。過去,這兌換官銀的事兒都是爹去辦的,達志并沒操心;如今因為達志已接管了機房的賬目,這兌換的事兒爹就非要讓他來做不可。第一次干這事兒可別就出了閃失!達志邊走邊又回頭看了那渾身是雪的人影一眼,見那人的腳步也在加快且有逐漸跟上來的樣子,越有些心慌,撒腿就跑起來。好在離家不遠,沒多大工夫就跑進了家門。進了家門他倒沒有立刻進正屋,反正現(xiàn)在不怕了,他順手拎了一根棍子躲在門后,因為他分明地聽到那腳步聲也向門口響了過來。他想弄清這跟蹤者的面目。腳步聲越響越近,而且上了門前臺階。這小子膽子倒大!達志一邊在心里叫一邊就揚了棍子迎到門口,到門口這才呵了一聲,原來來人竟是披著蓑衣的尚安業(yè)。“爹,你咋也出去了?”“我怕你出事,在后邊跟著。”尚安業(yè)邊解身上的蓑衣邊把臂彎里挾的一根短棍靠在了門后?!耙院笤賰稉Q銀錢,記著要沉住氣,剛才跑啥子?”尚安業(yè)白了兒子一眼。父子倆相跟著來到正屋里間,尚安業(yè)朝兒子使了個眼色,達志先插了里間門,隨后拿過門后的一個短镢,把那個錢柜從地下挖出,他打開柜,把懷里剛兌來的那個元寶和四個中錠小心地放了進去?!暗?,要不是下雪,我真想現(xiàn)在就去漢口買機動絲織機!”達志看看柜里的白銀,抬眼笑望著爹說?!盎派?銀子剛剛夠買一臺織機,這來回的盤纏和雇車費呢?趁過年前后再抓緊織一批綢緞出來,多掙些錢再--”尚安業(yè)的話未說完,門外響起了達志娘的一聲喊:“他爹!”
“嗯?”尚安業(yè)起身去開門,卻只拉了個縫,并不放老伴進來,“有事?”一只手在背后示意達志把柜子放進土里。
“剛才你爺倆不在家時,晉府的仆人送來個帖子?!遍T外的達志媽說著,把一個紅帖子遞到了丈夫手上。她似乎知道父子倆在干什么,說完,就又轉(zhuǎn)身向灶間走。
尚安業(yè)撕開帖封,把帖子抽出來,只看了一眼,臉倏然可就陰了。
“啥事?”達志注意到父親的神色有變。
尚安業(yè)無語,直把帖子遞過去。達志接過一看,原來是晉金存后天要做五十大壽,邀父親去赴壽宴,只見帖上寫著“十二月十八日潔治壽筵,恭迓臺駕”?!斑@還不是在變著法子要錢?!”達志把帖子遞還父親時憤憤說道,他如今一提到晉金存就氣,就是這個老東西奪走了云緯。
“依你看咋著辦呢?”尚安業(yè)轉(zhuǎn)身問兒子,“你如今已是機房的掌柜,我要先聽聽你的想法!”
“不去!”達志答得很干脆。
“再想想!”尚安業(yè)耷下眼皮。
“那就送二兩官銀?!边_志見父親認為不妥,只得改口道。
“再想想!”尚安業(yè)仍然沒抬眼皮。
“還少?”達志心疼地叫起來,“難道要送他一個中錠?”
“對,一個中錠!”尚安業(yè)抬起沉郁的雙眼,“記住,為工為商,切記不可惹官!明知他在敲你,也要認了,這叫忍!不會忍者不能成大事!你以后當(dāng)掌柜,遇事要三思而行才對,我?guī)筒涣四銕滋炝?”
達志咬了牙,痛惜至極地重又打開柜子,將一個中錠緩緩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