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宣布:“我是薩莫伍德最年輕的人。”他本性不是個愛發(fā)牢騷的人,但是我聽出他的抱怨:“我跟這些老人們在這里做什么?我不屬于這里?!?/p>
單從年齡上說,爸爸是對的。八十一歲的年齡,確實是薩莫伍德最年輕的一位。住在這里的許多人已年過九十。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卻比爸爸更有活力。我可以提醒爸爸年紀不一定跟健康相關,他不就是活生生的證明嗎?但是,為什么要用這個真相來煩擾他呢?
爸爸的抱怨既有喜劇性又讓人傷感。這個地方對他再合適不過了——他就是看不到這一點。再說,沒有人會把這里當成家的。無論他們今天看起來多么彎腰駝背,身材多么扭曲,他們對自己形象的認識都來自生命中更早的時期。
住在這里的人們之間存在一個不曾說出口的競爭,拄拐杖走路的人比坐在輪椅上被推著的人有一種優(yōu)越感。像薩姆和莫瑞這樣不用拐杖就能走路的人就是這群人中的領導者。爸爸把自己的拐杖放在公寓里,然后才走到大廳,難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嗎?
早飯時,一位新住進來的人向我們的飯桌走過來,做自我介紹。
她熱情地問候我們:“嗨,我叫伊芙琳·伯恩斯坦。你是路易的女兒嗎?”
“是的。很高興認識你。”
“你父親是個非常好的人。”她充滿激情地說,“我想請他每周二跟我一起去上陶藝課。”這很好啊,她已經(jīng)自愿加入讓爸爸有所娛樂的委員會了。
伊芙琳看上去是位很好的太太,穿著粉藍色毛巾布跑步服和白色帆船鞋。她很友善,還特別健談。她的頭發(fā)是杏棕色,根部灰白。珠鏈的玳瑁鏡架的老花鏡掛在脖子上,兩頰剛剛撲過胭脂,容光煥發(fā)。她的體型還沒有變化,甚至還有曲線。她筆直地站著,走路不需要拐杖。我的心情立刻振奮起來。給爸爸做伴,也許甚至成為爸爸的新娘呢。
早飯后,爸爸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在外邊的大廳里找到了伊芙琳。她來薩莫伍德兩個星期了。
我問她:“感覺怎樣???”
她告訴我:“我丈夫八年前去世的?!痹S多住在這兒的人的故事都是從這里開始?!拔覀冏≡陔x這兒五英里遠的公寓。我調(diào)整自己,生活得還不錯。我們的公寓對我再完美不過了,有很高的天花板。我給自己做飯——我的廚藝很好——或者跟朋友們出去吃飯。我甚至還有自己的花園。我自己開車,但是我肩關節(jié)囊的旋轉(zhuǎn)環(huán)帶開始出問題了,不得不放棄。孩子們擔心我一個人呆在公寓里——我有時候干脆不吃飯了——所以,我就到這里來了。”
生活自理的老人公寓就像流沙——踏進去,就是向著墳墓穩(wěn)步而不可逆轉(zhuǎn)地滑去了??梢岳斫猓芏嗳诉x擇不到這樣的機構(gòu)生活。當他們的生活向著壞的方向發(fā)展時,決定就為他們做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們?nèi)胱〉缴钭岳淼睦先斯⒅械臅r候,他們已經(jīng)無法再自理生活了。所以這種搬遷是和悲傷、損失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失去的是行動和自由,失去了所愛的人,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健康,失去了一個更美好未來的希望。下一步就是住進有護理服務的養(yǎng)老機構(gòu),也就是養(yǎng)老院。
我和爸爸上三樓到他租的住處時,爸爸咕噥著:“我過去在佛羅里達的生活是很好的。”
我聽到了爸爸的悲傷,為他而心痛。我也為伊芙琳心痛。沒有人愿意獨自坐在場外,看別人玩游戲。沒有人愿意被從子女和家庭的世界拽出來,被托付給老年公寓。他們把自己的智慧傳授給誰呢?去嬌慣誰去寵愛誰呢?還能讓他們感覺受重視,被愛著?不管薩莫伍德多好,也無法跟他們以前所擁有的競爭。
一周以后,吃早飯時,爸爸和他的伙計們開始了一天中最好的一項運動,給薩莫伍德挑毛病。
發(fā)言人薩姆把我卷到他們的談論中?!澳隳芟嘈艈??我們在晚餐上每頓花十七美元,他們卻還不知道如何使用烤肉架。昨晚,魚是被炸過的,泡在油里?!彼h(huán)顧餐廳,“這些人又老又病。他們都特別注意膽固醇和自己的體重。他們可不需要炸魚?!?/p>
接下來輪到莫瑞了?!昂喣萁z,你能相信電梯昨天卡住不動了嗎?我們不得不在大堂里等著,兩個小時都回不了自己的房間?!?/p>
爸爸附和著插進來說:“當時我太困了,好想午睡啊。”
戴夫補充道:“他們帶我們?nèi)ケ苛苘嚹沁叧员苛?,但那里沒有洗手間?!?/p>
我開始為薩莫伍德辯解,但停下來了。惡人并不是薩莫伍德,而是生活本身,是時間,把我們都耗空了。當然抱怨也是一種要求尊重和得到解釋的方式。雖然他們的世界在縮小,老年人仍然在聲稱:“不要以你今天看到我的樣子來評判我?!?/p>
走進爸爸的公寓房,陽光通過敞開的窗戶灑進來,窗外是燦爛盛開的櫻花。這個地方看起來很清潔,很舒適宜人。爸爸坐到綠色躺椅上,打開電視,找到股市新聞看起來。我到廚房準備下一周的用藥表。我提醒自己,總體而言,爸爸的生活并不太糟。
但是,我這么說起來自然容易。我擁有愛我的伴侶,可愛的家。我不用住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