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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著焦慮性格的成年人,他的心里充滿了懷疑和不信任,但他的種種行為無一不是在折射出他在童年時便具有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動。
這是需要細品和回味的,我們不能簡單地忽略它,也不能輕而易舉地相信它?;貞洠聊?,考證,每個人當下的生活和模糊的童年在細密的回憶中重疊。我相信,在一個下雨的子夜,窗外淅瀝的雨聲能讓我們清醒地看見自己的過去,還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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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會在街上走路,不分白天黑夜,這種走路的過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無所事事造成的,這和普遍意義上的散步不同。我走路的時候,人越多,我走得就越高興,也越過癮。走著走著,我就會感覺到周圍洶涌的人潮就好像是那溫暖的羊水,拍打著子宮的內壁,我逐漸從蜷縮到慢慢張揚,從低眉順目到昂首挺胸。走到最后,我就成了一種面色泛紅、目中無人的情景。
我并不清楚這個習慣是從何時開始的,它的過程或許就像一只猴子從山上下來,沿著緩坡,慢慢地走向平原,從四足著地,到兩腿直立。我們可以分解它的過程,但結果卻是不可改變的。當我習慣在山上蹦跳或呆坐時,在盆地里的日子,我已基本上喪失了這一功能。盆地里有一些和緩的丘陵,它們零散地分布在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四周,周末時,年輕的父母們會帶上他們的孩子,穿著最光鮮的衣服,去攀越那些小土坡,美其名曰:爬山。我常坐在土包前,看著他們的身影,那眼神和我后來在城市的人民公園里看那些閑散的城里人時一模一樣,也和如今的我莫名地重疊。如今的我總喜歡在陽光明媚的正午一個人坐在我居住小區(qū)的花園中,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悲劇四處上演,時間四下流竄,我坐那里,像一個老頭子一樣,抽煙,發(fā)呆,看陽光燦爛,看人們凝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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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之后沒多久,我就被送進了學校,每天背著書包,踢著路上的石子,低著頭去上學。有時,我會和王亮走一路,而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呆頭呆腦的樣子。哥哥有自己的伙伴,他是其中的一員,一個幾乎可以忽略掉的一員,盡管他每天都為此高興不已。直覺告訴我,他很幼稚,但我不想說他。他沒在山里待上幾天,他早早地就下山了,因為他喜歡城市里的一切,他喜歡和他們聚在一起。他和我是兩種人。
那時我很想念我的奶奶,也很想念山上的一切。我每天都不高興,學校的事情激發(fā)不了我的任何興趣。沒有老師叫我回答問題,因為我說的話他們聽不懂。每當我一站起來,全班所有的孩子都會哄堂大笑,而新來的老師往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再看著滿臉通紅、眼神倔強的我,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下課時,我坐在走廊的臺階上,看他們興奮過度地滿樓奔跑,女孩子們則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哥哥在學??匆娢視r,永遠像沒有看見過一樣,我目視著他們,想念著我在村口的那塊大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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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考試結束的時候,我拿著試卷回家找母親簽字。我記得那是一個中午,年輕的母親和父親早幾天吵架了,好像還動了手,冷戰(zhàn)持續(xù)了好幾天。家里沒有人開火做飯,母親從食堂打了飯來,坐在沙發(fā)上吃,臉上的淚痕好像還沒有干。我察覺到了父親的變化。他從最開始的低眉順目到后來的翻身農奴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他從生產一線被調往了小禮堂,小禮堂就是廠干部的代名詞,他們不用每天都流汗,不用穿著油津津的工作服去上班。那一天,我看見父親買回來一件奇怪的衣服,他不讓母親動手,自己小心地熨燙著。第二天,我看見他穿著平常上班的內衣,再套上了那件衣服,我發(fā)現那就是一個領子。它只是一個領子。白得耀眼,像兩把尖刀套在父親的脖子上,然后再往外套上一件夾克,出門上班去了。他沒有騎自行車,他是走路去的。走的時候,先在鏡子里看了看,然后把手袖在了后面,再看了看,走了。沒過兩天,他和母親吵架了。當我把試卷交給滿臉淚痕正吞噬著食堂饅頭的母親時,她皺著眉頭看了看分數,又看了看全班的排名,全班四十三個人,我排在四十二位。母親滿眼無奈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憐憫,仿佛在憐憫我那遙遠的將來。隨后她撫摸著我的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她,她愣了一會兒,又笑了,隨即迅速地簽了字,然后說,也好,沒文化就當工人,鬼才去當干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