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擄走的路上，我問萬紫，為什么認(rèn)定我是日本人，她說因為我用日本相機。我很無奈，每個搞攝影的都很無奈，日本攝影攝像品牌充斥了國際市場，要抵制日貨，不容易啊。后來我換了個萊卡。萬紫說，作為俄羅斯人，她也恨德國，我暗笑：這女的一副納粹嘴臉，她有資格痛恨法西斯，嫌棄德國人嗎？我想蘇聯(lián)還和美國冷戰(zhàn)過呢，柯達怕是也看不順眼。萬紫就是這樣一個單純、熱烈的愛國主義者。
　　
　　收集照片就是收藏世界、收藏時間，那些被剝奪了過去的人比我們更熱衷于這種收藏。戰(zhàn)后的日本、德國不得不與自己的過去割裂，于是國民成了最熱情的拍攝者，內(nèi)需迫使相機制造業(yè)發(fā)達起來，我猜是這樣的吧。
　　
　　我跟著萬紫穿過主樓地下通道來到樓后的空地。有三個人躺在草地上抽水煙，發(fā)出咕嚕嚕的水聲，四周彌漫著淡淡的芳香。水煙，我們山坳坳里老鄉(xiāng)們玩剩下的，如今竟成了風(fēng)靡歐美的抽煙時尚，因為煙料是水果制成，焦油、尼古丁含量極低，還貼上了健康衛(wèi)生斯文高雅的標(biāo)簽。鄉(xiāng)親們玩剩的東西，如今引領(lǐng)了歐美時尚，我多少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一些可以升華為民族自豪感的沾沾自喜，但不知為何我總是聯(lián)想到禍國殃民的鴉片煙槍，甚是厭惡。
　　
　　萬紫興奮地介紹我：“看！我找來了攝影師?！闭淘仆蚂F的三個人也來了精神，嘰嘰喳喳爭論起來。一會兒中文一會兒俄語，亂七八糟。只是依稀了解到，他們是魏何、大周和克拉拉。四位是多年好友，擁有一個名為“紅殤”的樂隊， 萬紫是貝司手，鬼魅艷麗的克拉拉是主唱，陰柔的魏何是吉他手，暴躁的大周是鼓手。他們篩出幾首作品，灌了一張唱片，現(xiàn)在要拍封面了。這個小團體里三位中國人，唯有克拉拉是俄羅斯人，克拉拉與萬紫十幾年的好友，在萬紫的熏陶下，略通中文，中文造詣達到能囫圇五句禮貌用語和一句經(jīng)典國罵。
　　
　　所謂的個性張揚就是指：我要堅持我的，否定你的，還就不告訴你為什么。這個樂隊個性尤其張揚，各持己見，上千平方公里的莫斯科愣是沒有一塊能把他們四個圈在一起拍照的地方，最后萬紫說：不需要目的地，咱們?nèi)呓?，走到哪拍到哪?br>　　
　　次日，我開車到紅場旁邊與他們匯合，這是我最喜歡的集合地點。巨大的莫斯科城以紅場為中心，呈放射狀向外延伸，像這種沒有目的的出游，城中央無疑是最好的起點。加之俄羅斯人毫無時間觀念可言，難免傻等，紅場是適合等待者自娛自樂的好地方，可以在露天茶座喝杯咖啡，或者去克里姆林宮西北側(cè)的亞歷山大花園獨自散步，這里還有一道特別的風(fēng)景--幾乎每天都有身著婚紗和禮服的新人在這里駐足，按照傳統(tǒng)，新人要在婚禮當(dāng)天來此瞻仰無名烈士墓，向烈士獻花，感謝他們帶來今天的和平。等待時我都帶著相機，日復(fù)一日拍攝紅場和克里姆林宮，但永遠不會有兩幀同樣的畫面，它們每日都在變換表情。
　　
　　我到了紅場，一看只有魏何到了，塞著耳機坐在花壇邊的長椅上聽CD，我招呼他，他拔掉耳塞走上來，微笑著說：“來這么早？怕是要久等了，姑娘家本來就愛遲到，何況她們是俄羅斯人?！?br>　　
　　我會心一笑，俄羅斯人雖然看重承諾，卻從不守時。這可能源于他們率性的基因；也可能和地理氣候有關(guān)，地域過分遼闊，難以估算時間；或者是在寒冷的冬天，一場暴風(fēng)雪，會改變你所有的估算。
　　
　　魏何客氣而友好地對我說：“今天要辛苦你了?！?br>　　
　　“沒事，俊男美女是我喜歡的題材?！北粡姄飦砼钠冶緛頋M腹牢騷，可是面對如此謙和的魏何，我又忍不住客套一番。
　　
　　魏何淺淺一笑，我驚詫，男人的笑容可以這么干凈、溫潤，像初中時鄰班的班花。真是荒誕的聯(lián)想，我定定神，對他說：“上車吧?！?br>　　
　　魏何上了副駕駛座，從自己的隨聲聽里拿出一張碟，遞給我：“聽聽我們的作品吧，或許對今天的拍攝有幫助?！蔽野阉胚M了車的音響，一個空靈清澈的聲音流淌出來，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詫異地問：“這是克拉拉？”
　　
　　魏何微笑著點頭，窩進座椅里，很享受地閉上眼睛。我努力回想克拉拉的模樣，印象中是個嫵媚妖冶的姑娘，可歌聲如此純凈，這樣的沖突要怎樣用鏡頭表現(xiàn)？
　　
　　這時克拉拉和大周一同來了，我從車窗探出頭去：“嘿，這里！”
　　
　　克拉拉瞪大眼睛看看車，又看看我，沖到車前，拍著車鼻子說：“這是什么車？很拉風(fēng)?！?br>　　
　　“你喜歡？”我問。
　　
　　她不回答，粲然一笑，調(diào)皮卻風(fēng)情萬種。她今天穿著紅色的迷你短裙，金發(fā)高高束起，挽成一個俏皮的發(fā)髻，在陽光下格外明艷，看來克拉拉很喜歡這車。她繞著車轉(zhuǎn)了半圈，右手撫過車身，用指尖有節(jié)奏地敲打。
　　
　　我拿出相機來，對準(zhǔn)她?？死D時緊張起來，僵直地看著我，我迅速按下快門?？死嘉Ⅴ荆棺h道：“嘿，我都沒有準(zhǔn)備好?！?br>　　
　　我笑：“準(zhǔn)備什么？擺poss？我不喜歡被設(shè)計的畫面，很假?！?br>　　
　　克拉拉抄起手依在車前，偏著頭瞅我：“攝影這樣的視覺藝術(shù)，和繪畫一樣，不就應(yīng)該設(shè)計出漂亮的畫面嗎？”
　　
　　我說：“不，繪畫是解釋世界，攝影是世界本身?！?br>　　
　　談話間，我不停地按下快門，記錄克拉拉的每一個表情，鏡頭里她眼中帶著懷疑，紅唇一張一合，在與我辯論。
　　
　　大周站在旁邊，鐵青著臉盯住我手里的相機，我讀到他眼里的憎惡。曾經(jīng)也有人這樣怒視我，并咆哮說：“未經(jīng)許可拿相機指著人，是侵犯，是強暴。這相機好像一把手槍，甚至有點像那話兒?！贝笾艿难凵裣窭麆Π愦滔蛭?，看得我發(fā)毛，他不會也覺得我正在強暴克拉拉吧？我這可不是未經(jīng)許可的強拍，我是他們邀請來的攝影師。
　　
　　正與大周對恃著，克拉拉突然跳起來沖著遠處使勁揮手，我回頭一看，一輛快要散架的破寶馬呼嘯著沖了過來，像一頭戰(zhàn)斗中的公牛，莫非是被克拉拉的紅裙子挑逗的，我心一緊，正想飛身把克拉拉撲開，把那寶馬嘶叫一聲，在距我們兩米處剎住了。那司機探出頭來，竟是萬紫。
　　
　　克拉拉埋怨道：“怎么才來？等得花都謝了?！?br>　　
　　萬紫盯著克拉拉的紅色短裙，取笑她說：“謝了？我看你開得挺艷嘛?！?br>　　
　　克拉拉不與她調(diào)笑，催促她趕緊上路：“你別開車了，我們都坐吳奕的吧，五個人正好一車?！?br>　　
　　萬紫看看我膘肥體壯、锃光瓦亮的座駕，像是自尊心受到傷害，扔給克拉拉一記白眼，嗔怪道：“妖孽，你就喜新厭舊吧?！?br>　　
　　克拉拉說：“我是珍愛生命！你那車，都撞殘了，還敢上路?！闭f著，克拉拉抓起大周塞進我的車，大周表情很抗拒，但還是屈從了，克拉拉自己也跟了進去。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大周目光灼灼地瞪著我。
　　
　　萬紫哪受得了這種赤裸裸的背叛，倔脾氣上來了，死死地抓著自己的方向盤說：“要坐你們坐，我開自己的車?！?br>　　
　　魏何見狀，不聲不響地下了我的車。見有人聲援，萬紫為此有些得意，誰知魏何走過去，伸手穿過車窗拔了萬紫的車鑰匙，說：“蹭車不好嗎？非得自己當(dāng)司機？”說完幫萬紫打開車門，牽起她的手腕，萬紫想了想，乖乖地任他牽著走，那畫面倒像一個溫柔高貴的騎士牽著一只鬧脾氣的小馬駒。魏何是個奇男子，不多言語，但他了解每個人，并知道快速制服他們的方法。萬紫需要的無非是個體面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