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何翹著腿，身體深陷在單人沙發(fā)里，他慵懶地晃動著水晶杯里的純凈水，一副似笑非笑的閑適模樣。我走過去叫他，他挑眼望向我，我竟一時羞怯起來，像第一次跟隔壁班花搭訕一樣有些局促不安。
　　
　　我選了張椅子和他并排坐下，這樣對話時可以避開他的眼睛，我強(qiáng)作鎮(zhèn)靜地問：“萬紫要跟誰約會??？這么講究？”
　　
　　魏何想了想說：“估計是她父親。他就住在涅瓦大街附近。”
　　
　　“跟父親跑到彼得堡約會？”我詫異，約會對象和地點都這么匪夷所思。
　　
　　“她父親一人隱居彼得堡，很少和她們母女見面?！蔽汉谓忉屨f。
　　
　　“隱居彼得堡？他不是在中國做公務(wù)員嗎？”我更加不解了，那個疑點重重的調(diào)查就從這個問題開始。
　　
　　“以前是，后來……”魏何剛開口，大周冷冷地打斷說：“不要給外人講她的家事，萬紫忌諱這個?！贝笾馨淹馊藘蓚€字咬得很重。
　　
　　魏何對我聳聳肩表示抱歉，便緘口不言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一提到萬紫的父親，他們都遮遮掩掩，太可疑了。我開始覺得韋銘的猜測是對的，我們意外地找對了對象。
　　
　　每個記者心里都住著一個福爾摩斯，萬紫的懸疑故事使我有點小興奮，但是大周釋放了強(qiáng)烈的不歡迎你的信號，讓我在這豪華套房里待得很不舒服，豪華確實是可以提升舒適度，可如果舒適度的瓶頸是空間尺寸和室友個性，縱使卯足勁貼金鑲鉆，也是白費(fèi)力氣。萬紫不回來，在大周的關(guān)照下，我是不可能從他們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了，那何必委屈自己呢？我到前臺另外開了個單間，更純粹的洛可可風(fēng)。巴洛克是獻(xiàn)紿王權(quán)的，那樣的房間讓人喘不過氣來，洛可可更能給我安逸的享受。
　　
　　我拿筆記本記好了今天得到的調(diào)查線索，在萬紫回來前，應(yīng)該不會有更多進(jìn)展了，索性拿了相機(jī)出門溜達(dá)，順便挑選明天拍照的地點。出了賓館稍走幾步便看見流光溢彩的彼得堡之花--涅瓦大街。在果戈理筆下， 涅瓦大街代表了彼得堡的一切，彼得堡人從平民百姓到達(dá)官貴人，無論是誰都寧肯要涅瓦大街，而不稀罕人世上的金銀財寶。
　　
　　我不是彼得堡人，對彼得堡之花沒有血緣上的親近感。但非要我在涅瓦街和金銀財寶之間抉擇一下，我也放棄鈔票選擇地產(chǎn)。淺顯的原因是，給我閑錢我也拿去炒房，不如直接炒涅瓦街，地段好、名氣大、品位佳。何必舍近求遠(yuǎn)，曲線立業(yè)呢？
　　
　　另一個相對復(fù)雜的原因是，金元寶不能吃不能喝，拴在脖子上當(dāng)項鏈都嫌款式惡俗。金銀財寶的趣味，是要去涅瓦街實現(xiàn)的。(這里，“涅瓦街”不特指我腳下的這一條，可以是任何你喜歡的街市。)
　　
　　我們慢慢分析，錢能做什么？
　　
　　一、買舒適：吃住在涅瓦街賓館豪華套房就安逸得很，如果沒有三個怪異的家伙就完美了。
　　
　　二、買漂亮：果戈理專門寫了篇小說給涅瓦街打廣告--涅瓦街有“千百種呢帽、衣服、頭巾，五光十色，輕薄如云，會使買到手的女主婦們整整兩天里愛不釋手，涅瓦大街上無論是誰見了都會眼花繚亂”。
　　
　　更深層的問題是為什么要買漂亮？華服可不是穿給自己看。一個人在家蹲著，棉布T-shirt最舒服。好衣服是穿給別人看，香奈爾是穿出來攀比的，不是在家磕瓜子時穿的。涅瓦街是個好戰(zhàn)場，這里有強(qiáng)勁的對手，俄羅斯人本來就衣著考究，而他們通常把衣櫥里最考究的衣服穿到涅瓦大街來。
　　
　　是金子，都會花光的，不如擁有涅瓦大街獲得無盡的樂趣。
　　
　　萬紫的父親竟然就住在這涅瓦大街附近？如果他確是外逃貪官，那他成功極了，完成了貪腐大業(yè)，功成身退，來這里享受有錢人的樂趣。
　　
　　我為什么一直在思考金錢和享樂這些“樸素”的問題呢？ (你不要覺得金錢庸俗，琢磨金錢就也庸俗。我覺得人琢磨金錢，是“本我”的基本欲望和沖動，這種純天然的思考，不矯揉造作，很樸素。)想要擁有彼得堡之花的樸素愿望嚇了我一跳，生怕在調(diào)查貪污犯的過程中，自己也被貪念腐蝕了。我需要看看風(fēng)景陶冶情操，凈化心靈。
　　
　　我走下河道，租了一艘船。在“北方威尼斯”彼得堡，下水乘船才能讀懂她碧波之上的詩情。城市由四十多個島嶼組成，七十多條河流迂回其間。這里的建筑都很臭美，整天倚在水邊照鏡子，但你萬萬不要覺得彼得堡是嬌滴滴的充滿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俏幺妹。這是座英雄城市，從誕生起就一身舍我其誰的霸氣。她靠彼得大帝征服芬蘭灣得以建立；在這里，二月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帶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她是戰(zhàn)神，被德軍圍困九百天也沒倒下。正感嘆著，我突然又和一個樸素的問題糾纏起來，都被德軍炸成廢墟了，重建得這樣氣勢磅礴，得花多少銀子??？
　　
　　船駛進(jìn)寬闊的水域，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座海神柱頂部噴射出熊熊火焰，這是依照古老習(xí)俗為遠(yuǎn)航歸來的航船照亮進(jìn)港的路。我們的游船也沖著這個方向駛?cè)ァ＝?，海神柱上有精美的人體雕塑。感謝文藝復(fù)興，使欣賞裸體脫離了低級趣味，成了風(fēng)雅而非齷齪的事。第一次來彼得堡鑒賞人體藝術(shù)時，我很納悶海神柱上女神的胸部為何并不豐滿，難道不是俄羅斯人種？后來一想，這些雕塑也歷史久遠(yuǎn)了，歐洲中古詩人描繪的美胸“似春日蘋果”，可見當(dāng)時西方人欣賞的乳房是春天青澀的果實，小巧可愛，而不是秋日沉甸甸的碩果。而另一方面，東方古代相書把“胸凸臀高”定為貧賤相，人家貴為女神，不豐滿也是合理的。俄羅斯這只同時注目著東西文明的雙頭鷹，于東于西都不會推崇豐滿的胸部。
　　
　　時過境遷，對胸部的審美已經(jīng)演變到做女人“挺”好，俄羅斯姑娘胸部高聳，有漂亮的弧度，我由始至終從現(xiàn)代美學(xué)的角度由衷贊賞，卻無法產(chǎn)生心理上的向往。有一次我陪女朋友去買內(nèi)衣，俄羅斯女人豐滿，店里展示的內(nèi)衣都D杯起跳，大號內(nèi)衣看起來呆頭呆腦的，不如中國內(nèi)衣看著靈巧。我總是被各種樸素的問題困擾(色情也是純天然的思考，很樸素)，為什么男人喜歡精致小巧的內(nèi)衣，卻希望內(nèi)衣里包裹的豐碩無比？這個矛盾無法調(diào)和，我變得中庸。突然又想到胸部中庸的萬紫，多好的姑娘啊，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凍醒，傍晚的海風(fēng)潮濕陰冷，我連連打了幾個噴嚏。開船的老人趕緊對我說： “祝您健康！”這是俄羅斯人的習(xí)俗。他們說：上帝造了人，往人的臉上吹了口氣，于是人就有了生命。所以人類吸氣時，獲得生命；出氣時，失了真氣，人就有大病臨頭。而人在打噴嚏時，跟噴氣機(jī)似的，而且是張大嘴巴，魔鬼會乘虛而入。俄羅斯人就用語言互相保護(hù)，向打噴嚏的人問候：祝你健康。
　　
　　我說：“可能暈船了，頭昏得厲害。”
　　
　　老人說：“不像暈船，你是吹風(fēng)感冒了。”他從控制室里拿出一瓶伏特加，說喝了酒出身汗就好了。俄羅斯人篤信伏特加包治百病。資本主義萌芽時期，農(nóng)民被占去了土地，男人們被迫進(jìn)城做民工，在繁華的城市里他們孤獨、彷徨、無所適從，微薄的工資僅夠負(fù)擔(dān)房租，于是男人們開始酗酒，麻醉神經(jīng)忘記煩惱。后來，二戰(zhàn)幾乎奪走了俄羅斯所有男人，戰(zhàn)后重建、民族振興、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等重任全落在了女人肩頭，女人們白天干得熱火朝天，晚上回家冷冷清清、寂寞無助，于是女人們也開始借酒澆愁。從此伏特加成了全俄羅斯的靈丹妙藥。老船主給我倒了滿滿一杯，我盛情難卻，一咬牙干了，像一團(tuán)火滾進(jìn)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