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福將

戰(zhàn)將韓先楚 作者:張正隆


1986年韓先楚逝世,遺體火化后,骨灰里有塊彈片。

他生前從未講過,自然也就無人曉得那身體某處還鑲嵌著這樣一塊并非娘胎帶來的先天異物,就像無人知曉他身上那大小九個傷疤哪個是最先落下的一樣。

比較清楚的是兩次險些致命的重傷。

1934年11月,紅25軍撤離大別山,實行戰(zhàn)略轉移,第二年2月到達陜西藍田縣葛牌鎮(zhèn)。陜軍126旅兩個團聞訊趕來,紅軍官兵待其來到近前,步槍、機槍、手榴彈一齊打砸過去,隨即躍出工事,發(fā)起沖鋒。

連長韓先楚拎著駁殼槍沖在最前面。追下山坡,穿過樹林,穿著灰了巴嘰軍裝的30多個陜軍,如同受驚的兔子在雪地上狂奔。看著快追上了,韓先楚一梭子掃過去,大喊“繳槍不殺”。他不知連隊已被遠遠甩在了身后,那敵人見他只有一個人,就來了精神。就在他彎腰換彈夾時,一顆子彈擊中左臂,將他掀倒在雪地上,就不省人事了。敵人怪叫著撲上來要抓活的。指導員帶人趕到了。

這一槍,使他左手終生殘廢。

第二次負傷,是在陜北攻打套筒塬時。這是個塬上鎮(zhèn)子,三面懸崖,一面有條大路進出,守敵是土豪組織的當地民團。戰(zhàn)前紅軍曾派人宣傳政策、紀律,勸其放下武器。對方自恃地形險要,一口回絕,氣焰十分囂張。232團2營幾次強攻不下,團長韓先楚急了,從后面趕上來。指揮所設在個打谷場上,韓先楚拿著望遠鏡在堆麥秸旁觀察,一顆子彈飛來,擊中頭部,應聲倒地。

韓先楚渾身成了血人,那頭腫得笆斗似的,看到的人都說不行了。有人還說差點把他當烈士掩埋了,因為什么事耽誤了一會兒,這工夫發(fā)現他一只手動了一下。

那是一顆用來打猛獸的土槍箭條子彈,從額頭上方發(fā)根處射入,向后犁出一道深溝。

給韓先楚療傷的醫(yī)生連連搖頭又點頭:老天有眼,爹娘保佑,你這個頭哪怕再高出1厘米,就是華佗再世也沒轍了。

“只有那些不怕死的人才配活著?!丙溈税⑸@話沒錯,可這并不意味著死神也畏懼勇敢者。

勇敢分子勇猛沖擊,以最快的速度通過封鎖區(qū),這樣就縮短了暴露的時間,也就減少了傷亡。可勇敢分子第一個躍出塹壕,沖在最前面,總是首先迎接死神,需要面對的子彈也就總比后面的人多。而對方首選的射殺目標,也總是對他們威脅最大的勇敢者。

從大別山到陜北,從長白山到海南島,再到朝鮮半島,一路血火,槍林彈雨,死神如影隨形。多少戰(zhàn)友在身邊倒下了,他也多少次地撲倒了,卻沒有一顆子彈能奪去他的生命。

1947年春天攻打梅河口,一天工夫,身邊的作戰(zhàn)參謀和警衛(wèi)員都被打掉了,他卻皮毛未損。

三保臨江攻打通化城,一發(fā)炮彈飛來,4縱副司令韓先楚和身邊幾個人都沒了影兒。人們驚呼著,往山坡上指揮所奔。只見韓先楚第一個從雪堆拱出來,那只殘廢的左手耷拉著,只用右手扒雪,首先扒出個警衛(wèi)員,接著又扒出兩個參謀。然后,他把掛在胸前的望遠鏡頭擦干凈,又舉到眼前觀察起來。

他好像對死亡無動于衷,從未怕過死,也從未想過死。

他說:不用怕,也不用想,因為想也沒用,也來不及想。一顆子彈打中你,你能想什么?

不過,有一次可真把他嚇得要死。那是紅25軍北上長征路上,打一個土圍子,正面火力很猛。他繞到側面爬上墻去,一手抓著屋檐,一手掏出顆瓜式手榴彈,朝上面天井里扔去。他抓住屋檐,準備聽到爆炸聲就跳下去,沖進屋子里。誰知那手榴彈沒扔到位,又順著瓦片骨碌碌地滾下來,正掉在懷里。那是冬天,沒有棉衣,穿著幾件單衣,外衣有個洞,那手榴彈竟鬼使神差般鉆了進去。他不知道,伸手去抓,準備再投回去,隔著層布抓不出來。他感到了導火索哧哧噴火的灼熱,脊梁背上卻咝咝地冒涼氣兒。他知道來不及了,就等著那一聲爆炸后血肉橫飛了。幾十年后他都記得,當時他已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卻沒有爆炸!

從那以后,一想起或講起這些九死一生的故事,出口和沒出口都是三個字:“我命大?!?/p>

問他后怕沒有,他搖搖頭,那模樣就像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就把槍口對準大隊長,喝令“誰跑打死誰”一樣令人不可思議。

但這并不等于他對什么都不后怕。

丟了銀元,當了伙夫,行軍路上扛擔架,被吳煥先發(fā)現了。這位紅25軍政委早就知道韓先楚是個勇敢分子,又聽說他用扁擔俘敵的故事,就問他怎么回事。聽韓先楚說罷,吳煥先哈哈笑起來:丟了銀元可以再繳獲嘛,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人,是革命到底的堅決分子,要英勇殺敵的勇敢分子。李學先營長那兒缺個排長,你先去當排長,好好打仗,還指望你當連長、營長、團長呢。

韓先楚氣沖沖地說:我不去。我這擔架還沒抬夠哩。

沒親手殺“偵探”,讓他當副官,他不滿意。丟了銀元讓他當伙夫,他不滿意。后來想想,你不滿意個啥?有個指導員打土豪時留下三塊銀元,想給連隊改善伙食,就被當成“反革命”殺掉了。他那兩包銀元是多少塊?大概有200塊吧,那不是長幾個腦袋也殺掉了嗎?讓你當伙夫就夠便宜的了,你卻耿耿于懷,竟敢對軍政委發(fā)脾氣。若是換個“對敵斗爭特別堅決”的領導,這不就是送上門去的“反革命”?

就都說“福將韓先楚”。

還有,頭上、胸前、胳膊,輕傷重傷,唯獨下半身這雙腿腳從未掛彩。這腿腳是人身上最關鍵、最要害的部位。中國革命是用槍桿子打出來的,也是靠一雙鐵腳板走出來的。左臂中的那一槍,并未妨礙他從陜北走到長白山、海南島。那一槍若是打在腿腳上,別說造成終身殘廢,就是十天半月不能行軍,可能就得脫離紅軍隊伍了。紅25軍長征前留在大別山的傷病員,長征途中留在老鄉(xiāng)家的傷病員,后來大都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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