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杯威士忌下肚后,派崔克開始懷念起波士頓和紐洛納的同事。關于那個城市與那群人的記憶,悄悄落在身旁的吧臺椅上,陪伴著他。這些人是他身邊最接近朋友的存在了。在請假事件之前幾個星期的某一天,班克羅夫請派崔克到他的辦公室,說他知道派崔克碰到了一些“麻煩事”。他提起了海牙的事,還說如果派崔克需要任何協(xié)助,他會全力幫忙。當時班克羅夫的態(tài)度盡管有點難以捉摸,仍算相當友善,而他說話的語氣既像心理咨詢師,又像個心煩意亂的兄長。當時派崔克曾詢問班克羅夫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即使到今天,他在微醺中搜索記憶,他仍確信自己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賀南--班克羅夫告訴他,他讀過《列帕提里克的天使》,他知道加西亞一家的過去,還有派崔克的事。
“真是可惜了?!卑嗫肆_夫說。派崔克點了點頭,不確定究竟是哪件事最讓他的首席執(zhí)行官感到惋惜。
酒保站在吧臺的另一頭,認真地擦著杯子,偶爾抬眼看看進進出出的客人。一整個晚上,客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派崔克逐漸習慣了周圍的談話聲調(diào),慢慢能分辨出人們開玩笑時的特殊語氣;那是一種明顯易辨的語調(diào),不管在荷蘭語或德語里都是如此。
當他聽著那個德國人跟他的荷蘭朋友說笑時,派崔克突然覺得自己還沒真正融入商界的生活模式;這種入夜后在都會區(qū)酒吧里建立起的伙伴情誼,對他來說還很陌生。在他看來,這種關系有點親密、有點混沌不明,讓人感覺愉悅;如果有機會感受的話,他想他會喜歡的。比較起來,他更為熟悉學術界類似的場景:在一個陌生城市的酒吧里,利用出席國際會議的空當,少了妻子、系上同仁或是博士后研究生的羈絆,每個人都能盡情放松自己。約莫一小時的觥籌交錯后,現(xiàn)場開始冷箭四射,一出出幸災樂禍的鬧劇輪番上演,劇本的主題多半是取笑某人拿不到研究補助金,或某人的論文被退回--總之,就是一群聰穎正直的人的暫時墮落。派崔克曾經(jīng)是他們的一分子,但現(xiàn)在,一想起那群視野狹窄、社會化不足、矯揉造作又放浪形骸的學者,他就倒盡胃口。派崔克原本想象商業(yè)界應該會有所不同--至少應該會比學界少了些矯飾,多了些露骨的無禮--但現(xiàn)在他也說不準了。
派崔克向酒保揮了揮手道別,站起身來,感受到酒精在身體里全力發(fā)威??帐幨幍碾娞葺d著他來到一條空蕩蕩的走廊,走廊引他回到房間,開了燈,房間里是另一個陌生的國度。他打開電腦,準備領教艾德溫的怒氣泉源:您、有、新、郵、件。數(shù)不清的電子郵件,絕大部分來自他波士頓的合伙人們,測試著他保持聯(lián)系的誠意,想知道他會不會真的關掉所有的無線通信設備,裝聾作啞。然而派崔克不難想象,如果他不這么做,情況會有多混亂:文字短信會像歇斯底里的股市行情告示板,排山倒海地出現(xiàn)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這可不行,關掉手機才是明智之舉。短信可以等,等一整天結束之后,他再好好來處理。不過,就在這短短一天時間里,每個合伙人都發(fā)給他很多電子郵件,像是在懲罰他的離開。他明白了:毫不手軟地對他進行數(shù)字式騷擾,這就是他們的策略。搞不好這個“策略”還不是三人事先預謀的,而是三人各自獨立進行的計劃,不過是在同樣的時間點、面對同樣的壓力時自然形成的。
紐洛納另外三個創(chuàng)辦人來自不同的背景,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但派崔克發(fā)現(xiàn)他們在商學院接受的訓練,讓他們在面對問題時會不約而同采取相同的策略。這三位業(yè)界新秀的情況絕非所謂的“萬眾一心”或“英雄所見略同”,或者什么時下流行的新鮮詞匯。只是,如果把他們?nèi)齻€人分別關進禁閉室里六個月,他們出來后還是會發(fā)表同樣的見解。智力高低、文化差異,甚至性別的不同--馬克安德烈是地道的法國人,潔西卡至少在基因上是女性--都在商學院的訓練里給消磨殆盡,讓人覺得他們像是軍?;蛘呱駥W院的畢業(yè)生。派崔克覺得班克羅夫一定也觀察到了這一點。班克羅夫在商業(yè)方面的求學經(jīng)歷要簡單得多,那就是:他走到哪都能賺錢。在派崔克的想象里,班克羅夫比較老派,是位在現(xiàn)代企業(yè)的機器人大隊中游刃有余的紳士。
派崔克調(diào)整屏幕,瀏覽著郵件標題:
11月12日寄件者:潔西卡·史黛琳
Re: 緊急 時間緊迫
11月12日寄件者:馬克安德烈·杜門
Re: 緊急 腦科技問題
11月12日寄件者:馬克安德烈·杜門
Re: 請立刻回復 腦科技問題
11月12日寄件者:山杰·果帕
Re: 溝通不良問題 很嚴重
11月12日寄件者:杰洛米·班克羅夫
Re: 海牙
11月12日寄件者:史提夫·薩克斯
Re: 急件 評估模式
收件箱里總共有二十一封新郵件,主要是來自環(huán)球商城營銷部門的抗議聲浪,因為這次紐洛納的研究結果并不像先前的那一波宣傳那么確切,他們要求紐洛納說明原因?!案嬖V他們我們還在評估數(shù)據(jù),”派崔克回復,“去問山杰?!本瓦@么簡單。第二個問題:“奧拉夫森兄弟在問塔萊拉坐標(Talairach coordinates)是什么?”派崔克花了一分鐘,想出了一個既正確,又可以讓環(huán)球商城聽得懂的答案,在表達上也不會對奧拉夫森兄弟造成絲毫的不敬:“那是腦部的立體圖像,借由計算與腦部某些重要區(qū)域的相對位置,讓你知道自己目前是在腦部的哪個定點,也就是腦部的GPS定位系統(tǒng)。就這樣回答他們吧。其實你該去問山杰的。”他繼續(xù)寫著。想當然都可以知道,山杰在郵件里抱怨的是:沒有人跟他說話。
打從一開始,他的幾位合伙人就對公司采用的科技感到茫然。派崔克不知道這件事該讓他感到生氣--做生意的人對自己的生意總要有些基本認知,他們竟然完全沒概念,這豈不意味著派崔克是個差勁的老師?--或是讓他覺得自己有著某種特權,可以在公司最重要的案子面臨關鍵轉(zhuǎn)折點時,突然離開工作崗位。
班克羅夫的郵件倒讓人精神一振,或者應該說是很有人性吧。他捎來了祝福,希望一切都順利,郵件里還提到海牙市立博物館正在展出俄國藝術家康定斯基①的作品,建議派崔克找時間去看看。他還提醒派崔克一天至少要回個一兩次電郵。了解,謝謝。派崔克送出回復。他逐一點閱其他的郵件,看看有沒有海瑟的來信,什么都好,就算是對他一番指責,或是那種質(zhì)疑他藏了地下情人的簡短宣言都行,可是什么都沒有。電腦運行過一連串關機程序后,屏幕暗了下去。
前一天晚上他累得沒有力氣打開行李,所以在電腦關機后,他用十分鐘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放進五斗柜,很高興這一天總算做了點實際的事。他把帶來的兩本書放在床頭柜上--一本是伊莉絲·布芮曼的處女作《列帕提里克的天使》,這次大審的入門指南,另一本則是《白鯨記》①。這原本是馬莎的書,馬莎死后,賀南把這本書寄給了他。這是他手邊唯一跟加西亞家族有關的紀念品。過去幾個星期以來,除非工作需要,派崔克幾乎沒有讀過任何閑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帶這兩本書,這兩本加西亞家族沉淪史的追蹤指南;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派崔克還寧愿自己是那種會在機場買娛樂小說的類型,至少那能讓他在法庭外暫時不去思考加西亞的處境。
簡單梳洗過后,派崔克吞了一顆助眠、抗焦慮的“煩寧”和一粒抗憂郁膠囊(紐洛納的福利還沒有好到可以給付高價藥品),然后上床睡覺。
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個鐘頭,跟海牙與波士頓的五小時時差搏斗,床單卻糾結成一條巨蟒,把他和睡眠遠遠隔離。最后,他起身打開電視。一個星期前,一名荷蘭警察在阿姆斯特丹遭到槍擊,行兇者是來自北非的恐怖分子,可能和某個圣戰(zhàn)組織有關聯(lián)。電視新聞不斷播放這場葬禮的相關報道。他在波士頓也聽說過這件事;在“9·11”事件之后,這類的歐洲新聞如今也會傳播到世界各地了,而不管你持什么觀點,故事里總有些細枝末節(jié)可以作為助長偏頗的好材料。在葬禮的影片過后,出現(xiàn)了穿著制服的男性用警棍砸破門,還有警車發(fā)出歐洲特有的“咦--哦!咦--哦!”警笛聲,呼嘯穿梭在暗夜街道上的畫面。國字臉的荷蘭主播接著登場,即使派崔克一個字也沒聽懂,也能輕易猜到他會講的話:逮捕行動、文化沖突、原教旨主義與現(xiàn)代思維的對立,宗教寬容面臨嚴峻挑戰(zhàn)……凡此種種,到最后都可以用個省略號概括。派崔克換了頻道,希望兩支荷蘭足球隊在球場上追著球跑的錄像回放可以助他入眠,可是球場上的活動仿佛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就連電視廣告也像他所看過的一切外國廣告一般,庸俗與趣味兼有。等艾德霍溫隊踢走葛羅尼根隊后,派崔克熄了燈。黑暗中,焦慮像海牙的濃霧般包圍著他,而他知道,這是睡眠也驅(qū)不散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