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葬禮后,我變得焦躁異常,幾周后情緒才漸漸平息。那時的我?guī)捉偪瘛N已杆訇P(guān)掉了“神奇帽坊”,將所有的存貨或者出售,或者返還給供貨商抵債。查普斯和弗蘭克先生(他戴九點七五碼的帽子)給了我很多幫助和建議。我當時別無選擇,所謂人一死債務就隨著一筆勾銷的說法根本就是騙人的:我守不住我們的帽坊,更無法繼續(xù)和母親在一起時的那種生活。母親和我一直都靠著欠賬和延遲付款艱難地維持生計。她一走,這一錯綜復雜的窘?jīng)r便立刻顯露出來。
我清理了公寓。那三個房間是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沒有了母親,房間空曠得讓人無法忍受。房間里的每一件東西都在無聲地提醒我:母親走了。我保留了她唯一的一張照片,那是在我出生前照的。我出生后,她便不再照相,只做我的攝影師。
最開始,我仿佛一個夢游者,但不像那種清醒時的白日夢,也不是夜晚的夢魘,恰恰相反。母親在的時候我倒仿佛生活在夢中一般,沒有了母親,生活卻回到了現(xiàn)實中。那些我自認為屬于我的東西不是被賣掉就是被拿去還債,所有我熟悉的事物都從我的生活里消失。原來,殘酷的現(xiàn)實一直都躲在那里等我。
供貨商們都很和善,但畢竟是商人,只有弗伊斯的女孩子們寄來了吊唁卡。我賣了公寓里所有的家具和物件。即便如此,在結(jié)清賬目后,我也只剩下了一點點錢。我搬進了查普斯家的客房,并在她的勸說下決定休息一段時間。當我的焦躁不安漸漸平息,我開始變得精神恍惚起來。查普斯于是要我到她的書店里幫忙。以前每逢學校放假我都會到她那里做兼職,通常是幫助盤點書目。查普斯的書店環(huán)境很舒適,給人以安全感,我們的工作也不算繁重。我慢慢擺脫了悲觀消極情緒。
一天下午,我們正協(xié)力打開一箱書。查普斯對我說:“沒有人像你母親那樣,走的時候竟然一貧如洗。羅斯瑪麗,你就是你媽媽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財富。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知道你會這么做的。”
諸如此類的話成了查普斯每天必做的功課,而我只是靜靜地聽著。
“你一定要把你媽媽的死當成一種解脫。要想著走出來,你必須開始自己的生活?!辈槠账箍偸沁@么鼓勵我。
伊斯特·查普斯會非常認真,只要有機會就給我建議。她一直都很像我的阿姨,我也很愛她,但是,在經(jīng)歷了過去的幾周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在失去了一切以后,我實在悲痛欲絕。母親去世之前,我從來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絕望,也從不曾想到過,這十八年來我其實是在一步步走向絕望。
查普斯性格恬淡,這對她很重要。她自己的母親久病后去世,自此,她再也沒有離開過從小生活的地方。她的父親是澳新軍團的一名軍人,在大戰(zhàn)中陣亡。如果有人叫她老處女,查普斯總是說:“這樣更好,我好與不好也就不關(guān)別人什么事了。”她與我母親的社會處境相似,都是被世人忽視的角落?;谶@一點共識,她們從一開始就成了朋友。她們被當成社會的怪胎,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得不到尊重。人們認為,查普斯遍覽群書實在是不合體統(tǒng),因為書籍使她過于特立獨行。
查普斯整潔的房間里擺著她的幾張老照片。從照片上看,她長得和她母親很相像,兩個人都有一點點雞胸,小臉盤,頭發(fā)灰白,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目光坦率。我把母親唯一的照片和客廳里查普斯母親的照片擺放在一起。銀質(zhì)的相框看上去不是很舊,不過母親的照片卻能夠給你帶來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讓你感受到永恒。那是一張黑白照片,大約是在她十八歲時拍的,正好與我現(xiàn)在的年齡相仿。至于拍照的人我就不得而知了。母親年輕的臉龐在照片里看著我,生動地講述著她過去的秘密,她的未來。我常常想,同樣稚嫩的年齡,母親看上去比我更加充滿活力。
一個月以后,我厭倦了自己這種昏昏沉沉的悲痛。我把裝著母親骨灰的淚柏盒子拿到查普斯的小屋子外面,在花園里找了塊干凈的空地坐了下來。小花園三面種花,橘色、紅色、黃色的花朵爭奇斗艷,驅(qū)散了我的憂愁。尚未展開的綠葉像一條條小綠舌頭,不停地數(shù)落我。我摘下幾朵紅色的小花放在盒子上。紅色是母親的最愛。
我跪下來仔細觀察一片已經(jīng)完全展開的葉子。葉片的形狀接近圓形,一顆晶瑩的水珠似水銀般閃亮,在葉面上顫動。我小心翼翼地摘下葉子,讓水珠在綠色葉面上旋轉(zhuǎn)。即便是如此,微小的一顆水珠卻也孤獨得從容自在。這么想著,我心中的苦痛也隨之減輕了一點。
“求你,”我向小水珠祈求,“我想要媽媽,我想要一切恢復原來的樣子,我想要我以前的生活?!?/p>
查普斯從店里提前回來了。廚房里傳出她忙著燒水泡茶的聲音,然后我聽到她在屋子里叫我。
“我在外面,查普斯!”我回答。
“哦,我正納悶你到哪里去了呢,親愛的,”她說著走出來,“花園里真舒服啊??墒悄愎蛟谀抢镒鍪裁??在對著花禱告嗎?”
我尷尬地說:“這些花看上去真快樂,看著它們燦爛的樣子,我感覺好多了。雖然它們聞起來有點螞蟻的味道,可是,這些花……”
“這些花是金蓮花的變種。不過我可不知道螞蟻聞上去是什么味道?!彼龘P了揚眉毛,“但我相信你是知道的?!?/p>
廚房里的茶壺叫了起來。她迅速返回廚房,把火關(guān)掉,然后泡茶。
“我看到你把你媽媽的骨灰盒拿出來了。”她端著一個托盤出來。
也許她曾經(jīng)想過,要就我對這個淚柏盒子的念念不忘和無限傷感和我談談,不過后來也隨它去了,什么也沒說。她坐在椅子上,把托盤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拔蚁牒湍阏務劇!彼恼Z氣變得嚴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