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街區(qū)走路,人會莫名產(chǎn)生提氣感,周遭的所有氣氛都是對快感的烘托,馬良買了個熱狗給羅藝,德國人在吃食上談不上講究,很多菜品都昂貴卻難以下咽,遠不及他們的啤酒講究出名,但德國熱狗卻是便宜又好吃的小食。
馬良:來,補充點能量。我覺得我是high點挺高的人,但是一走在這樣特拔份兒的街上就自然high,二百五的勁兒就上頭。
羅藝: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都睡不著覺了?,F(xiàn)在整個人處在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tài),絲毫不覺得累,這體能讓我對自己都刮目相看。之前還沒認識你的三天,天一亮我就一人跑出來暴走,我可以不停走路,其實我特抵觸和他人一起旅行,總覺得那是件很麻煩的事,比如要照顧對方走路的速度,有時候喜歡走很快,有時喜歡走很慢,這些都是隨性的,但兩對腿一塊走就難說了,而且在路上還得找話題,想想就覺著累,所以當初小偉熱情地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推薦我來柏林找你玩的時候,我特猶豫,可他說你是北京小孩兒,我的顧慮就打消了一些,我想北京小孩兒玩的和喜歡的都應該差不多吧,不過你比我想象中好,真是個不錯的旅伴,推薦的地方相當成功,走路速度也正好。晚上吃飯,我請你,表示感謝。
馬良:甭客氣,我來這兒一年多了,都沒見過幾個北京人,好不容易見一老鄉(xiāng),說說北京話,心里特舒坦。你喜歡去有自然風光的地方還是人文更多一些?
羅藝:人文,街道,博物館之類的吧。不過我很隨性,重在感受,不做計劃的,喜歡的地方多待會兒,不喜歡的地方隨時走。
馬良:那咱倆一樣,我特不理解那些驢友范兒的旅行者,走哪就狂拍到哪,永遠在趕路,照片完全沒靈魂,他們也懂技術,就是拍出來都一樣--特discover。
羅藝:哈哈哈哈,我看也就掛歷范兒水準吧,不過這種人特多,一路上你就看他們百忙吧,所以找個合適的旅伴相當有難度。
不知不覺,兩人竟走出了半個街區(qū),羅藝停下腳步在一家擺滿色情雜志的便利店櫥窗前一動不動。
羅藝:怎么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色情呢,只覺得一個個都很可愛open,無比開朗,看著就喜興。你覺得呢?
馬良瞟著一個封面女郎示意羅藝:嘿!我喜歡這妞。瞧人這身材……
他們像兩個老爺們一樣粗鄙地交談著,羅藝贊許地回應著:胸大,屁股翹。嗯,還細腰。perfect!
馬良滿心歡喜地注視著封面女郎:你說說……絕了……這大美妞。
羅藝:我想買本《花花公子》收藏,這么有名的雜志,從來都沒看過。咱們進去看看吧。
還沒等馬良回答,羅藝就大搖大擺地晃進了便利店,這一次她走在了馬良的前面,只是馬良并沒來得及回神兒邁腿。眼前羅藝一會兒一主意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輕快舉動,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北京人性子了--忠于自己,商量等于沒商量,不解釋。他看著她一閃消失的背影,大腦里竟是一刻空白,但又瞬間腦醒一般地意識到--常年在外的生活,早已經(jīng)把他與北京濃厚牢固的關系分割得深而模糊,無論是習慣、感情表達方式、曾經(jīng)的朋友、對生活的看法、心態(tài)都漸漸融化在求學吃緊的生存壓力和只出不進的金錢開銷之下,北京人的性子本是他精神抖擻的根,卻在現(xiàn)實面前如此不知不覺便被輕易撼動了,他決定停止繼續(xù)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問題看起來根本無法解決。他走進便利店,羅藝正認真地翻閱著手上的色情雜志,如果只看臉上專注無邪的神態(tài),簡直會讓人輕信她看的是什么學術文化讀物,甚至是一本德文版的《童話大王》也未嘗不可,她神情自若,衣著素凈,土耳其店員一臉霧水,很費解地時不時抬眼觀察著。馬良被這一幕逗笑了,他知道讓一個歐洲人光憑面相去判斷亞洲人的年齡絕對屢猜屢掛,對于他們,二十五歲的羅藝看起來太像個十七八歲的孩子了,嗯,還是一個流連忘返在黃色雜志書堆里的未成年孩子。
在這個誰也聽不懂他們說什么的地界,馬良用中文肆無忌憚地和羅藝大聲打趣著:那土耳其傻小子把你當小孩了。帶護照了嗎?一會兒給人出示一下呀。
羅藝:我不信你,看我給他一個成年人的微笑。
羅藝合上手里的書,在拿起另一本的空當,對土耳其店員做了一個禮貌性落落大方的微笑,自然的安排看不出一點刻意,土耳其小伙子以友善溫暖的微笑回應了她,收回疑慮的目光便不再看她。
馬良:可以呀,羅老師,臨危不懼,夠沉著冷靜的呀,地下黨出身吧?
羅藝得意地看著馬良:這叫有勇有謀??鞄臀艺艺摇痘ɑü印?。
在一本本名頭繁多的黃色雜志堆里,他們費了一些時間才找到了《花花公子》,兩個人一起埋頭看著,他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德文版的《花花公子》竟然是一本雅痞雜志。
顯然羅藝有點失望,擰著眉頭說:怎么這么文藝?!一點也不露啊。都是良家大美人。
馬良又被她逗笑了:你以為得特下流吧?結果還沒《男人裝》露呢,不過人家攝影師拍得還真挺美的。
羅藝的思維一向來得快也變得快,下一秒又變臉一樣平靜地總結著:看來最下流的黃色雜志是《男人裝》。
馬良:這回滿意了吧?您還買嗎?
羅藝:當然買。這本還是紀念特刊呢。沖著咱倆手氣壯也得買個吉利。
結賬出門。踏著和認識尚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哥們一起走的路。初次相逢,一起四處流竄,他們的小高興和土耳其區(qū)街道上四處蕩漾的氣味一樣,無處不在,怪味相投,步伐輕快。
在路邊的咖啡館,馬良建議羅藝要享受一下午后的咖啡,這個主意是恰好符合她一向的玩樂思路的,于是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安靜地投入在各自的休息中,是兩個動靜交替無須溝通就自然吻合的家伙。他們都不說話,不找話題,適時沉默是默契的一部分,馬良拿出煙絲煙紙,熟練地卷著人工香煙,羅藝坐在她的對面拿著現(xiàn)成的香煙,已然萬般享受地抽了起來,她是個老煙民。
良久羅藝先開口,有感慨,有自嘲,但大抵是徹底放松的:真愜意,我總是在旅行的時候,才感覺到我是我自己,在國內,我的生活很單調,大部分時候都在工作,你知道,人真正的生活狀態(tài)從來不可能在工作中得到釋放,然后你會一直保持在一種出離憤怒的狀態(tài)里。
馬良:在國內的時候我是做廣告的,算是最躁使人最狠的職業(yè)吧,你說的我特理解,當初想改變自己的狀態(tài),所以來柏林充電,也當是散心,但現(xiàn)在真正來了以后,其實也有很大落差,歐洲節(jié)奏有益于生活心情的調整,空氣很干凈,人也變得很安靜,沒錯,但當你一下子從很忙的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變得很安逸,倒也不習慣了,大概在國內依賴工作能力作為自己的安全感太久了,一旦這個東西沒了,安全感也沒了。而且的確面對很大的生活壓力,這時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現(xiàn)實交鋒得比從前反而更激烈。我很奇怪我為什么和你說這些,可能壓在心里太久了,今天你買雜志的時候,有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很想北京,想吃鹵煮,喝小二了。
馬良笑著,笑聲很大,他是一個用胸腔多過用聲帶說話的人,笑起來的時候,也由整個胸腔發(fā)音,笑聲在身體里環(huán)流,底氣十足,無論大聲還是小聲,整個身體都是聲源,連同周圍的空氣形成聲場,置身其中,似乎讓他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煩惱都明晃晃地擺在了空氣里,這是他們第一次談到各自真實的生活,是兩個把煩惱都很當回事的人迎面而坐,彼此新鮮又彼此熟悉,所以他們會談,但又不會一直去談,他們談得很輕,此情此景,他們的煩惱變得很輕,可大可小,足以跳躍,流暢自然得能夠隨時轉換話題,也不會聽起來生硬突兀。
馬良:你猜那個女孩多大?
羅藝:十九、二十?
馬良:也就十三四歲吧。
羅藝:真成熟。
馬良:這里的孩子像沒有青春期一樣直接有了大人的樣子。
……
羅藝:你們小時候都去哪兒玩?
馬良:后海撈魚去呀。你們呢?
羅藝:我們筒子河卯魚去,那會兒筒子河里的魚多得不得了,大鉤子一拋一拉一卯就是一條。
馬良:呦,那咱倆還是一片兒的呢。
羅藝:沒準小時候就見過。我還往中南海里扔過菜葉子喂魚,結果衛(wèi)兵端著槍就過來了,嚇得我撒腿就跑。
馬良:我小時候特慫但還愛打架,我老想找我們胡同一大孩子復仇,結果精心策劃了好幾套的復仇方案,直到他都當兵了,也未能成功實施,最后和我倆哥們,三對一把他弟弟給扔什剎海里了,哎。
……
馬良:你小時候應該是個假小子吧?
羅藝:沒有,可文靜呢,不愛說話,不過我哥老帶著我和他同學一起玩,他的同學都是小男孩,所以我從小就是行動派,比較有男子氣概。
馬良:我上小學那會兒,我媽老把我當娃娃玩,打扮成小姑娘,還拍成照片,我覺得特傷我自尊。
羅藝:有一次我哥和他的小伙伴們帶我去北海公園爬山,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會兒我才上二年級,因為這事對我打擊太大了,那天剛下完雨,地很滑,我從山上就滾下去了,渾身是泥,本身我還挺堅強的,一點也沒哭的意思,但是下山一個阿姨看見我以后,無比憐愛地問我,小朋友,你有媽媽嗎?我哇哇地就哭了,然后我哥的小伙伴還在旁邊特小大人似的說,沒事沒事,身上泥巴干了,搓搓就全掉了。
……
羅藝:你喜歡荷蘭嗎?
馬良:向往,我特想去阿姆斯特丹旅行,美女與毒品同在的城市,聽著就刺激。
羅藝:我也喜歡,一直都計劃著去荷蘭留學。覺得男歡女愛都可以放在桌面上的城市,他們的心態(tài)應該相對健康吧?臟事少了,臟心眼子也會少。
馬良:你這理由可夠主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