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有四個地方擁有塵世最多的告別,而告別,總可以把人類的情緒發(fā)揮到極致--火車站、飛機場、太平間、火葬場。
在這四個地方流下些眼淚,抑或看到周遭的路人聲淚俱下,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離開一座城市用上幾小時到幾天的時間不等,離開一個人用上幾秒鐘到一生不等,有些過往,有些人往往只在告別的時候才懂。在卡塞爾火車站,羅藝坐在車廂里,把全腦的細胞都集中在和站臺上的恢恢揮手這件事情上,使勁地揮手,某一刻,人的大腦會專心地只做一件事情,那一刻,她懂他們彼此的艱辛和與這個世界的孤獨對峙。七天的旅行,用一整天的時間畫上句號,一個人,坐上一早出發(fā)的火車,幾小時之后,來到法蘭克福機場,又用去幾小時,等待飛機起飛的時刻。一路舟車勞頓,過程緩慢冗長,卻時時刻刻都近在眼前,人始終清楚的是結(jié)果--啟程、離開,結(jié)果倘若是最清晰的,那么情緒也會是最清晰的。歸根到底,人是七情六欲的動物,擁有七魂六魄,與記憶過往紛紛繁繁拉拉扯扯,浮生憂患之中,眷戀與懷疑同在,悲與喜交替,主觀客觀、是是非非、深深淺淺都難得清晰一次,這一路膩膩歪歪著,下一路真假難辨著,所謂宿命就是,人必會被徹徹底底生吞活剝地卷入生活,結(jié)果不可預(yù)知,于是情不自禁地犯錯,四分五裂地走著看,并在最后一刻收獲全部的遺憾。
法蘭克福機場享有全歐最美麗機場的美名,也是歐洲空中交通的重要樞紐,在這樣的機場打發(fā)時間是件不難的事情,娛樂購物休閑設(shè)施都豐富完善,甚至旅行手冊都會把它當作特色景點,重筆描述上幾頁。與其一頭扎進精彩紛呈刺激消費的噱頭里,羅藝更樂于好好看看熙來攘往的人群和落地窗外的藍天大飛機,她是一個占有欲物欲都非常淡泊的人,還是一個對告別以及人心都格外敏感的人,所以機場是一個永遠給她感覺的地方,她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思緒就會了無禁忌地自己走出來。
有時候這個世界很難以想象,人們的確很難在機場遇到形單影只的旅行者,也許所有形單影只出來旅行的人都習(xí)慣坐在角落里吧,他們手里會做著類似的事情,和外界保持距離,他們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不說不笑,仿佛并不存在,這時他們的相貌都已經(jīng)不能作為他們存在的標志了,哪怕是一張貌美驚人的臉,也會被氧化在空氣里,失去原本的面目。飛機場是個奇妙的地方,太平靜的面孔在這里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隱身人,光天化日之下,獨自美麗的人都是黯然失色的,那些悄無聲息太個人化的姿態(tài),注定要在某些場合會被忽略不計,偶爾在你的面前會看到一個和自己一樣一個人背包出行的人,可看到他就像照鏡子看自己,所以既不會想要多看上自己幾眼,也不會好奇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們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各自的路上,終點線上的種子選手們,心情都是如出一轍的。目及四下,反而是些相伴出行的人,各有各的故事,情欲和心思都被濃濃烈烈地雕刻在了他們的臉上,他們的故事是正在發(fā)生著的故事。
比如那些站在機場出入港前的人們,有的焦灼,有的神傷,焦灼是接機的,神傷是送機的,而他們的焦灼和神傷又是五花八門的,有深有淺,各自不同。出港是起點,入港是終點,送機注定比接機多了層考驗,只有在告別的時候,才有來不及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從他們的表情你會知道誰在咽淚強歡,最終也不曾表達,于是有人白白受苦地離開,有人白白受苦地留下,遺憾的是只有第三個人清楚地了解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甚至只是一個陌生人,那么劇烈的表情就明擺在他們的面孔之上,可他們自己卻看不到。人總是最遲鈍于感知最愛的人和自己的內(nèi)心,他們把最后的賭注壓在對方身上,渴望對方懂得自己,懂得自己的隱忍,懂得自己的含蓄,懂得自己的脆弱與不放松,他們面對面,如此之近,卻看不到彼此的痛苦,幸福與不幸福之間,往往只差一句最簡單的交代,而最簡單的話總是最難說出口的,但也簡單到不過僅僅只是技術(shù)層面上的難而已,如果他們知道說與不說存在很大差別的話,事情或許會是另外的樣子,甚至那都不叫峰回路轉(zhuǎn),只是還原出他們感情的本來面目。愛是最高級的靈性互動,不互動不靈性不時時刻刻都難以信其為愛,再深再真實的愛也會在信與不信之間逐日變淡,直到最后消失。
也有人是會在最后一刻凝聚勇氣,做一次打破沉默的人,可并非靈光乍現(xiàn)真的讓他們領(lǐng)悟到什么,他們說出想說的話,只是逞匹夫之勇罷了,或許此刻言和,峰回路轉(zhuǎn),他們?nèi)缭敢詢敚皇菒?,依舊是糊涂的愛,那不是果真的冰釋前嫌和解除瓶頸,總之生活里的難言之隱會一直一直招致應(yīng)接不暇猝不及防的現(xiàn)場感,所謂風平浪靜是我的心放在你那里,而我還可以口無遮攔地告訴你我的任何感受、男女永恒的差異是男人的脆弱從來不是女人的脆弱,而女人的脆弱從來不是男人的脆弱,女人是水,男人是火,但敞開心扉,水火同源,天生的配合、靈魂的契合都不足以構(gòu)成幸福的全部,非凡的全部是在雞毛蒜皮中成就幸福。那些從不曾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只是讓我們在自虐中傷害他人,并永遠失去他人。而愛不是臨危之際的一股勇氣,愛是面對人與人之間永無止境的差異,你的底線有多少,愛有多少。
眼前那個韓國女孩微笑著和她的戀人揮手告別,在他們轉(zhuǎn)身各自邁出五個堅定的步伐以后,女孩遲疑地轉(zhuǎn)過身,然后迅速跑過去,抱住她的戀人,大哭于無聲,全身的神經(jīng)都在抽搐,臉埋在男孩的肩膀上,短短幾秒鐘,所有的心理防線-都-決-堤,男孩扔下手中的行李,也卸下了心里的石頭,他的臉靠著她的臉,撫摸著女孩的頭發(fā),他帶著她輕輕搖擺,像一首搖籃曲,他小聲地在她耳邊說著什么,女孩慢慢地平靜過來,點著頭,他們站在距離羅藝三十米遠的地方,她托著腮靜靜地看著他們,行李就橫七豎八地扔在腳邊,感覺像是剛剛喝過一瓶紅酒,那畫面太讓她動容,同時也非常迷離,她不得不去相信有時候愛就是一個抒情的轉(zhuǎn)身,而這也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觀多少有些缺失,因為她是一個從來都不回頭的人。她突然懷疑自己是那種被某種甜的思想慣壞了的女孩,在感情上。慣壞了的女孩會對很多事不敏感!不珍惜!假如有個互相很喜歡的男人擺在面前,無論他多優(yōu)秀,也不會敏感到去貼心地化解對方的尷尬之類的,她就覺得那是男人們應(yīng)該自己處理的,女孩太驕傲就驕傲到連自己的位置都沒有了。她想起過去的A,他機智能干,自制地生活,但他們沒有看懂彼此的心,她不懂自己太驕傲,他也不懂她只是太驕傲,于是他們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他們選擇在工作中意淫,或者聽聽音樂,看看盜版DVD,小小的想一想今天看到的美女帥哥,然后樂一樂,美一美,忘記了,女孩打算找個寵自己的男人要特別特別甜的愛情,男人則想找個不那么能折騰的,靜靜的女孩兒,所以就都看不到對方,其實何必要求對方做到那么多呢?愛,可愛卻變得很艱難,男人誤以為女孩太難伺候,干脆在心里斷了心念,女孩認為自己更需要一個英雄氣概的男子,對愛情敬而遠之,其實誰的內(nèi)心不需要這樣的東西,愛,都需要。她想到那個她從不曾愛過的B,她同他約會如同執(zhí)行任務(wù),可她卻差點和他結(jié)婚,那時他甚至一無所有,她只是絕望,絕望這世界上是否有愛,她給他愛,只是叛逆,以為自己并不需要愛,不愛,所以要自己寫劇本表演愛,他們戲劇性地開始,并戲劇性地結(jié)束,太愚蠢而不值得一提,在之后的兩年她從不曾戀愛,愛變得謹慎而不可知。是在此刻,她想其實真正的愛在于和諧,善待愛人,和諧和諧,從不需要征服誰。
歐洲的云,變化多端,法蘭克福機場采用整體玻璃幕墻的設(shè)計,大面積的落地窗,可以隨時捕捉窗外云彩的流動,四面通透的碩大視野,可以觀看到完整的滑翔過程,飛機是如何從遠處若有似無的小點變成近在眼前的大飛機?置身其中,墻不再是墻,而是一面魔幻的界,它透明地將空間內(nèi)外從功能性上明示區(qū)分開來,也使內(nèi)外風景遙相呼應(yīng),彼此重疊,在這個偌大的充滿流動的空間里,充斥著流動的人,流動的場景,流動的云朵,流動的飛行物,每一次流動都會滑出一尾動人心弦的韻律。原本羅藝并不喜歡大肆采用玻璃作為素材的建筑,人被籠罩在單調(diào)的光感里,四面八方都是光口,便感覺不出光的變幻和沐浴,但在法蘭克福機場,她第一次深切感觸到這種材質(zhì)賦予建筑在精神層面上充盈希望的“環(huán)境感”和“移動感”。這是一座講述移動、發(fā)生移動、透過捕捉移動讓移動交相環(huán)繞,運用了大量的移動雕刻出來的建筑,假如你不曾刻意駐足,只是偶爾一瞥,也會不由得想去深深凝望上片刻,“移動”在這里形成一場巨大的交配,無時無刻,綿綿不息,分不清是風景在移動,建筑在移動,人在移動,或者僅僅只是心情在移動,一切都在移動,它通透,給人幻覺,它到底容納了多少比例的旅者或者回歸者?不得而知。他們來到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地方,有人意興闌珊,有人躊躇滿志,有人渾身是膽,有人平平淡淡,有人意猶未盡,任何一種姿勢都是他們真切生活在各自生命里的軌跡,而生命便是一場切身不止的移動,移動伴隨未知和不安。所謂幸福的建筑,如同透視,會讓人萌發(fā)深刻而公平的靈感,去看待無常與失去的痛感,幸福的建筑都是悲天憫人撫慰心靈的精神力作,哪怕你正在飽嘗生活十足的悲劇,心底潛伏著無數(shù)難以表達的意向與訴求,但當你站在它心臟的那一刻起,所有紊亂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都會凝結(jié)成一個聲音,它只有兩個字--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