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我快十二歲了,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遠不止這個歲數(shù)。也許他們騙我,反正有些事情他們也沒跟我說實話,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我的歲數(shù)位于出生和死亡之間。
“大逃”是我離家出走時的化名。這名字感覺還不賴,因為我每次離家出走時都會逃學?!按筇印甭犉饋硐瘛按箢^”,但我還是喜歡這名字,反正大頭大頭下雨不愁,況且新名字就像新生命,希望我的新生命會比舊生命還美好。
一旦決定出走,事情就好辦了。我定好計劃之后就記在心里,因為大家都知道計劃是絕不能寫下來的,免得別人發(fā)現(xiàn)。那是學期的最后一天,接下來就要放假了,但我還是去上學了,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如果沒去學校,老師們就會通知我的個案輔導員,他們知道我以前離家出走過,只不過那時我沒有事先規(guī)劃,所以沒兩下就被找到了。我聽到同學跟他們朋友說放學后要做什么,還有放假時要去哪里玩。有些人要去海邊,其他人要去奶奶或阿姨或哪個親戚家住。我沒跟任何人說我要做什么,這也在計劃之內,甚至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我都想好了對策。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就是有人邀我放學后到他家去玩,這種事不可能發(fā)生,因為只有朋友才會邀你去他家玩。但如果真的有人邀我的話,我的對策是假裝沒聽到。
有時候我會瞎掰一些理由,替自己解釋為什么沒朋友,有點像同學帶去學校的體育課請假單,上面寫著他們膝蓋痛或身體哪里出問題,所以沒辦法打球什么的。以下是我的一些理由: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大逃沒辦法交朋友,因為他三年內換了七所學校,沒時間好好認識任何一位同學。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大逃沒辦法交朋友,免得他不小心跟他們說了不該說的話。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大逃沒辦法交朋友,免得他們問他身上的淤青是怎么來的。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大逃沒辦法交朋友,因為他沒有像樣的家庭可以作為跟同學聊天的話題。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大逃沒辦法交朋友,因為他在畫畫時,偶爾會沒聽到別人跟他說話,而讓對方覺得很沒禮貌或神經(jīng)有問題。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大逃沒辦法交朋友,因為他數(shù)學不好,同學可能會認為他很笨。
除了找借口之外,我還自己編了一些許可單,要是有大人愿意幫我寫,我也很想帶去學校。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我準許大逃把手伸到天上,因為那是他了解光線的方式??吹焦饩€照到他手指的哪些地方、陰影從哪里開始和消失以及了解清晰黑影和柔和灰影的深淺差別,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我準許大逃可以隨時往窗外看,而且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因為他不是在偷懶,而是在思考顏色和光線這種重要的事情。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我準許大逃每天都把時間花在畫圖或欣賞別人的畫作上,因為那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
親愛的卡瓦訥老師:就算大逃在您認為應該練習數(shù)學的時候畫畫,也請不要懲罰他。
希望在我要去的那個地方,我不用向任何人解釋我的行為。
離家出走的前一個晚上,我從工具室里拿出爸爸的大衣(之前就藏在那里了),然后塞進背包里。大衣還是有燒焦的味道,衣邊燒黑的部分在我手中變得粉碎,像是烤焦的吐司。隔天一大早我就出發(fā)去學校了,這樣才不會有人看到我鼓鼓的背包而問些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這是學期的最后一天,學校兩點就放學了,所以冒充我家人的寄養(yǎng)家庭不會在門口等著接我回去。我把口袋裝滿粉筆,然后走去火車站。我用沙發(fā)軟墊下找到的零錢買票坐車去市里?;疖囌谠屡_等候,它是深藍色的,我最喜歡這種顏色的火車了。趁著心意還沒轉變,我趕緊踏上去。身后的門關上時,我感覺胸口仿佛關了一只鳥,它不斷拍打翅膀想要掙脫,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在中央車站下車,雖然天氣炎熱,簡直像有熱浪來襲,但我還是去廁所把爸爸的大衣穿上。除了腦中的記憶之外,大衣是我唯一留下的屬于爸爸的東西。輔導老師說如果要跟新的寄養(yǎng)家庭和睦相處,就一定得互相讓步。她說蘭森太太之所以要燒掉爸爸的大衣,可能只是為了幫我忘記過去,好展開新生活。
我從廁所隔間出來時,故意側面站在鏡子前方,這樣才會只看到左側的面孔。那是我看起來勇敢、想得勇敢和做得勇敢的一面,表示我不需要朋友或家人的一面,是我栗色的一面。有一次,爸爸說上帝是女的,她在那里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最喜歡栗棕色還是鴿灰色的眼睛,于是就各給我一個。我盡量不用灰色的那一邊看事情,因為那讓我想起爸爸,我不想跟他一樣。鴿灰色就像陰影,本身不是真實的,需要另一個東西存在它才存在,就像媽媽離開時,爸爸也跟著消失了。
我走出廁所,進入地下鐵,被一大群人推著走,他們看起來都有目的地。栗棕色的那一面會想到家庭和家人,但灰色的那一面像個鬼魂跟我低語:并不是所有家庭都幸福美滿。我把爸爸的大衣拉上來一點,把一只穿著球鞋的腳放上電扶梯梳齒狀的金屬踏階,然后再放上另一只。電扶梯把我往上帶到街道上,在那里,上帝的光芒從摩天大樓之間流瀉而下,形成各種有趣的角度和陰影。我停下腳步,把手伸到空中,但是在大城市里很難站得穩(wěn)。行人會撞到你,露出惱怒的表情,好像停下腳步是犯法,觀察光線是異常。于是我放下手臂,跟著人群走,但是只走到購物商城就打住腳步了。
我一看到商城就喜歡。一個個廣告條彎彎高掛,猶如一抹抹的微笑,是媽媽如果為了你而回到你身邊,你會給她的那種永遠停不下來的微笑。在商城里,大家的舉止行為各不相同。想慢慢走就慢慢走,想欣賞櫥窗就欣賞櫥窗,也有人坐在階梯上,把午餐的面包屑拿來喂鳥吃。我看到一群人在圍觀,就擠進去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