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想法從這一天起慢慢滲入了他的骨髓,成為他此后一生中種種抗爭的主旋律。
事實上,如果不是全家只剩下陳福這一個仆人,很多時候無暇顧及他,他連同這些平民玩伴一同玩耍的機會都不會有。陳福的形象是多樣的,他是管家、廚師、園丁、看門人、馬夫的集合體,在風蔚然偷偷溜出去玩的時候還要客串惡魔的角色。當然,這是一位溫柔的惡魔,不會放肆的大呼小叫,不會粗魯的拉拉拽拽。他只是低著頭,垂著手,靜靜地站在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們身旁,讓他們如芒在背,直到最后忍不住說:“蔚然,你回去吧,不然這大叔老在這兒挺尸一樣,真別扭!”
風蔚然扭過頭,無限幽怨的瞪了陳福一眼,噔噔噔的邁著小步子跑回了風宅。陳福不緊不慢的跟在后面,掩上了那扇吱嘎作響的朱漆大門,將深邃而陰暗的大宅子同外面的世界分隔開來。
后來風蔚然回憶起自己童年生活的印記時,發(fā)現它從七歲的那一個點起被攔腰切成了兩半。七歲之前的自己,和陳福一起生活在那間破敗的宅子里。那座屋子面朝著杜林城最熱鬧的大街,卻有著全城最陰暗的院落。那些高大猙獰的樹木伸出密密麻麻的枝杈,遮擋住了陽光,使得這院子一年四季都處在陰影的籠罩中。
這座宅子很大,倘若你不曾走進去過,難免會留下富麗堂皇的假象。但如果走進去,就會發(fā)現它的虛有其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間,內部都空空洞洞,沒有任何家什。起風的時候,流動的空氣會在那些空房間中快意的盤旋穿越,帶動著陳年的積灰一起舞蹈,發(fā)出鬼魅般的嘯叫聲。
說風蔚然與陳福生活在一起,其實并不確切,那老宅中還有他的父親。但他從小到大,見到父親的次數可以用十個手指頭數清楚。父親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終年把自己關在不見陽光的房間里,在風蔚然的記憶里,從來沒有走出房門一步。他不出來,也極少召喚風蔚然,仿佛一具等待腐爛的尸體,任憑蛆蟲將自己慢慢蛀空。
風蔚然從屈指可數的幾次與父親見面的回憶中打撈出當時的畫面。那間空曠而寬闊的房間里,每一處縫隙都被用黑布遮擋住,只有一只不斷搖曳的燭火提供微弱的光亮。父親躺在床上,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面容模糊。
“很好,你長大了,很好,”父親說,每說一個字都像拉風箱一樣喘個不停。除此之外,他并沒有說過別的。
風蔚然怯生生地站在床前,等到父親揮手示意他離去,便迫不及待的逃了出去。那房間里的藥味、木材腐爛的氣味和隱隱約約的血腥味,讓他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風氏是羽族的一個大姓,歷代出現過許多杰出的人物,建立過好幾次風姓的王朝。風蔚然的父親,不過是這個龐大姓氏中的一個末等爵爺罷了。而且由于他在風蔚然出生那年染上的怪病,使得家道中落,只能靠每年微薄的俸祿維持生計。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要固執(zhí)的維護貴族的傳統(tǒng),這實在讓風蔚然十分氣悶。
杜林城是座小城,在寧州的版圖上絲毫也不起眼,在這樣一座小城中,出現貴族本來就是很稀罕的事情,偏偏還是這樣徒有其表的貴族,所以風蔚然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同伴們的笑柄。
這樣的情形一直維持到了他七歲之后,在他的第一個起飛日即將到來之前。有一天清晨,陳福推開父親的房門,發(fā)現他已經無聲無息的死掉了。鑒于陳福每隔七天才會進去一次,把該送的送進去,該扔的扔出來,所以也就無從判定父親是在七天中的哪一天死的。在暮春的溫暖空氣中,父親在床上爛得湯汁四溢,以至于后來無論陳福怎樣想辦法,都無法去除父親遺書上的腥甜的尸味。
遺書的內容原本應當乏善可陳,因為風蔚然是唯一的繼承人,而死者風靖源除了這座正在慢慢腐爛的宅子外并無其他遺產。但事實上的遺囑卻出乎他人意料之外,風靖源要陳福即刻送信到雁都風長青家中,將全部家業(yè)——包括家仆陳福和兒子風蔚然——都托付給這位尊貴顯赫的風氏遠親。
于是風蔚然生平第一次出了遠門,并且永遠離開了舊日的家。在顛簸的馬車上,他緊緊靠著陳福,對自己未來的命運一片茫然,索性不去想他,甚至沒有想到掀起簾子再看一眼狹小的杜林。這座小城同他過去的生活一起,漸漸成為了記憶中的蒼白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