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社會階層還不敢這樣公開區(qū)分,高官與富庶階層的子女也不過和我們一起讀公立學校,看不出什么特別的優(yōu)待。班級同學中能夠忍受葉翩翩的并不多,確切一點說是沒有。即使有錢,她也不過是個孤獨的孩子。而她大約也不屑從同齡的蘿卜頭中得到慰籍,總表現(xiàn)出很早熟的樣子。盡管那時不過是和高自己幾屆的學長交往,娛樂項目也僅限于滑旱冰、看電影、打電玩,但已在同時代的女孩中間很出風頭。大家一貫對她嗤之以鼻,然這輕蔑中包含了深深的妒慕;尤因這妒慕,掀起了少女間無數(shù)的流言蜚語;且為這流言蜚語,讓她與大家更加疏離。
少年時代的我堅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整日醉心于功課,格外落落寡歡,亦顯得孤芳自賞,以致凡是物理實驗、體育二人組等需要合作的項目便醒目地落了單。任課老師常自以為是地把我倆送作一堆——我不是挑剔的人,而葉翩翩,相處久了才知道她其實極其單純,但是古話說“水至清則無魚”,太單純了,反會為大多數(shù)所疑忌。
翩翩的功課非常倚畀我,我間或也勸她:“你倒是也看看解答過程,否則如何應對考試?”翩翩嬉皮笑臉,不為所動,我知道再說下去也是白費口舌,遂不耐煩地將功課簿子往她面前一推,以示放棄。
待我略大起來方才頓悟:翩翩雖常常不快樂,但更多的是無盡的幸運。與之相比,這“少年維特的煩惱”好比華麗袍子上的虱子,只要有耐心有時間,大可以逐個消除。為沉重功課擔憂的只有我輩——其實何止是功課,所有的風霜雨雪還不得布衣芒鞋地獨自擔當?我拿什么和葉翩翩比呢?她腳上的鞋無論細跟還是淺口,羊皮還是錦緞,都從來不用走出戶外。
“湘裙,我只喜歡芭蕾舞鞋?!濒骠娉3W呱?,不知不覺就答非所問起來。她的小臉永遠似梔子花一般潔白清香,一雙清水眼冰涼透澈,藏不住任何心事,豐柔的嘴唇粉嫩如無邪、倦懶的嬰兒。
“為什么?”我不過是敷衍發(fā)問。我手中正對付一道極其復雜的幾何題。我對空間缺乏想像力,幾何向來是我的死穴。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樣子時,心都痛了:小小軟軟,白色圓頭,系許多帶子,華而不實如同初春的蝴蝶……”翩翩認真地對我說,晶瑩的小臉上滿是鄭重之色,“我一直堅信,灰姑娘初遇王子時穿的就是這樣一雙舞鞋……”
夏日的午后,蟬聲隱隱,陽光透過窗格射進來,隔了玻璃,車水馬龍都成了無聲的電影,教室里安靜得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翩翩刻意壓低的聲音在我耳中也稍嫌大了些。
我向是南海紫竹林的侍瓶龍女,靜佇觀音身邊多年,雜念無生,此刻怎能允許凡心稍動?于是生生截住翩翩的話,“可是翩翩,童話書里都說那是一雙水晶鞋,透明且堅硬,估計是高跟尖頭的意大利款……”
“但我依然覺得……”翩翩一怔,卻還在那里微弱地申辯。
“你說的那種舞鞋離不開舞房,根本走不到大街上去!”我不由分說地下了結(jié)論,不知是對翩翩還是對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翩翩又說,“湘裙你身材好,穿裙子特別好看,尤其是小腿,纖細挺拔,真是難得。前天還有外班的女生打聽你是不是舞蹈隊的呢!”她托著小臉,神色格外由衷。
一片烏云閃過,懸鈴木的影兒如宣紙上的潑墨,濺到我們周身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