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接下去，“‘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這是昆劇《游園驚夢》里的唱詞，我也是偶爾聽來，覺得辭藻華麗，就記在歷史書背面，上課悶的時候拿出來讀一讀?！?/p>

翩翩還在發(fā)呆，“湘裙，為你的緣故，我要重讀元曲，并且要多買些佛經(jīng)來看！”

“《牡丹亭》是晚明時湯顯祖寫的，不會編在元曲里?！蔽覚M她一眼，又惋惜又無奈，“翩翩，你要是讀正經(jīng)書有這個決心就好了，依你的聰明，考個二流大學(xué)還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現(xiàn)在，你看，你的心思全花錯了路數(shù)……”

翩翩學(xué)著我的語氣說，“湘裙，你是個聰明人，卻是個大俗人！日日過得辛苦如一只工蜂，何曾花少許心思在討好自己上？況且，”她賭氣道，并不肯輕易原諒我，“我又不想做盜賊，干什么要探囊取物？”

我沒有答話，翩翩說的對，她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一世做人不用顧忌周遭的眼光。而我，不用人家耳提面命地教導(dǎo)“君恩父慈”，自己就先氣怯了下去。

所以，她是蝴蝶，我是工蜂。

“湘裙，”翩翩還要說什么，臺上的老師敲了敲板擦，“那兩位同學(xué)——”我和翩翩偷偷伸一下舌頭，一笑噤聲。

這樣的一季，也不過和其它季節(jié)一樣，匆匆而過。

接踵而來是冗長的會考、科考、摸底測試……天天同幾個成績相仿的同學(xué)一起研究哪所大學(xué)把握最大、或是哪個科目最有前途……日日累得頭暈?zāi)垦！⒖诖缴??；氐郊抑羞B吃飯睡覺的興致也沒有，媽媽幫不上什么忙，只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愈到關(guān)鍵時刻愈要靠自覺，各個科目的老師批閱考卷尚覺時間不足，作業(yè)就淪為次選，有時竟然同桌互批。翩翩找到了充分的理由，讓自己的功課一塌糊涂到慘不忍睹，只要一沒人注意，她就偷偷戴上耳機，聽時下最流行的音樂，或者把《裝苑志》放在膝蓋上閱讀。

與她相反，我日日如同苦行僧，對著繁重的功課修行，所有的青春歲月被鎖在這間小小課室里，像被罩在玻璃罩里胡碰亂撞的蜜蜂，茫然又寂寞，沒有出路——自憐自勉尚且不及，就更加沒有精力責(zé)備翩翩。

夏季才過了一半，就有天牛和花大姐誤飛到課桌，引得女生尖叫兩聲。翩翩自她的漫畫零食中抬起頭，心虛又得意地吐吐舌頭，悄悄在我耳邊說，“這季最流行的色彩是杏子黃！”我只有疲憊地微笑。

翩翩見我不做聲，又扳過我的肩膀，似真似假地逗我開心，“湘裙，你是天生的文昌運呢。我是多么崇拜你的才華與靈秀——但我只能做一只偷懶的蝴蝶，如果有一天你很成功的時候，不要忘記我，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會為你驕傲的——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著翩翩的臉龐，那如洋娃娃一般的細致面容，好像盛開的合歡花，粉嫩雍容。所以她的眼里，雖然如常藏了些促狹，還是讓人覺得天真；而天真到了極處，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遺忘了其它。

我用力擁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實好羨慕你，這么好的出身卻依舊單純善良。我不能不讀書，這是我擺脫現(xiàn)有處境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答應(yīng)你，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p>

“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笑起來，伸出如玉的小手，“來，打勾勾！”

多年以后想起來，這一幕格外真切——比親眼看到還要真切。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恨著她的，像恨真正的敵人那樣。但當(dāng)這一幕——我們的話語，我們的情誼，我們的一笑一顰，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后來像電影鏡頭一樣無數(shù)遍閃過心頭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縱然換遍百般情節(jié)與結(jié)局，所有的主角依然是她。

而我——并非不愛她，只是光和影層疊交錯在歲月的盡頭，竟令我未曾發(fā)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