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低目沉吟,再回首問一位福寧殿內侍:“上月福寧殿前山棚彩燈上生煙用的煙花,現在還有么?”
內侍回答:“應該還有,我這就去找?!?/p>
他迅速找來許多煙花,張先生分與幾位下屬,命他們潛行至延和殿窗下,點燃煙花,戳破窗紗,把冒著濃煙的煙花擲入室內。很快地,一些稀稀疏疏的咒罵聲和咳嗽聲自內傳出。
張先生聞聲釋然:“人并不多?!碑敿刺岬堕煵竭^去,一腳踹開了門。
此后進行的其實并不能說是一場惡戰(zhàn)。說來可笑,其中的賊人竟然只有四個,渾身酒氣,像是喝醉了。因張先生一人先進去,遭到了他們突然的圍攻,左肩被賊人兵戟刺了一下。好在我們緊跟而入,人數又比他們多了許多,所以混亂的打斗并未持續(xù)多久,最后只有一名賊人趁亂逃逸,其余三人被幾位持刀宦者當場誅殺。
其間張先生不是沒高聲提醒要留個活口,但那時眾人的緊張情緒像是剎那間有了宣泄的機會,逮住賊人只管大力打殺,并不聽張先生所言,最后那三人的尸首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之后眾宦者仔細辨認回想,認出打死的這三人是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孫利,而逃跑的那位名為王勝。張先生命人將三人身上所帶之物盡數搜出,拿回去上呈帝后。
這些物品中,有一件女人用的抹胸,繡工精致,不像坊間所制,且其中藏著一頁書信?;屎笳归_讀后怒不可遏,立時喚一侍女名字:“雙玉!”
那名叫雙玉的女子本是近身服侍皇后的內人,此刻早已是臉色煞白,虛脫般地跪倒在地,伏在皇后足下哭道:“娘娘饒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這信是你寫的,竟約賊人何日何時在何處見面。”皇后把信拋到她面前,冷道:“你與他暗通款曲許久了罷?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雙玉拼命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奴婢該死,年前偶經崇政殿時與顏秀相遇,一時糊涂,受他引誘……但我真的沒想到他如今為何會做出這等事來……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確實該死,”皇后現在語調漸趨和緩,但語意并不柔軟,“就算你對顏秀謀逆之事并不知情,但與禁衛(wèi)私通已是重罪,按律當誅?!?/p>
雙玉驚恐,朝皇后磕頭磕到頭破血流,請求皇后寬恕,皇后仍肅然端坐著目視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張美人倒看得輕笑出聲:“雙玉,皇后不像官家那么心軟,磕頭沒用的。”
這提醒了雙玉,她忙轉朝今上,連聲哀求他饒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頗有不忍,便對皇后說:“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暫且饒她這次罷?!?/p>
皇后不答,起身入內,片刻后回來,已換了褕翟之衣,戴著九龍四鳳冠,作莊重的朝會裝扮,再朝今上下拜:“內人袁雙玉私通侍衛(wèi),穢亂宮禁,按律當誅。請陛下許臣妾依宮規(guī)處決袁氏。”
今上道:“雖則如此,法規(guī)終究為人所定,亦可稍作變通。雙玉原很謹慎,入宮多年不聞有過,而今只是一時糊涂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懲戒?!?/p>
皇后擺首說不可:“如此無以肅清禁庭。”
今上盡量微笑著,起身去扶她,試圖好言勸解:“皇后請坐,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皇后不受他碰觸,略略退后避開,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確,并無冤屈,而今眾目睽睽,皆已看見,若陛下饒恕了她,開此先例,日后再難管束六宮之人。望陛下以大局為重,當機立斷,下令賜死?!?/p>
雙玉一聽“賜死”,哀聲更甚,膝行幾步上前拉著今上衣裾,顫抖著邊哭邊懇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嘆氣,再請皇后坐,要與她慢慢再議,皇后堅持肅立于今上面前,既不入座也不出聲。
今上不禁有些惱火,一指雙玉冷睨皇后,道:“她伺候你許多年,你縱養(yǎng)個貓兒狗兒,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罷?為何對她毫不寬容,決絕至此?”
皇后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為她在臣妾身邊多年,猶做出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饒恕她?!?/p>
今上默然,皇后亦再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站立,就這樣兩廂靜靜對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后,連雙玉都不敢再哭,只神色呆滯地跪在今上面前,殿中人如上元節(jié)后山棚彩燈上的人偶一樣安靜晦暗,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不知僵持了一個或是兩個時辰,直至黎明破曉,晨光逐漸把大殿內景抹亮,何承用才輕輕挨到今上身邊,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時辰了?!?/p>
今上徐徐起身,終于對皇后妥協(xié):“好,雙玉任憑你處置?!闭Z罷拂袖而出,連朝服都未換便向視事之所走去。
皇后轉身恭送,待不見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雙玉拖下去,誅于東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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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大珰”是對高品階大宦官的一種代稱,也常稱“貴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