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穿著土布衣衫的孩子們成天在村口瘋跑,像小豬撒歡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讓人不知緣由卻為之感染的亢奮。而村人們則穿著一身黑粗衣,或蹲在門樓前曬太陽,或把長煙鍋咂得“吱溜”作響。他們從早到晚沉默寡言,老糙的臉上洋溢著一年中難得的安適和平和。
大清早,治才坐頭一班火車到了絳帳鎮(zhèn)。他從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影的月臺上走出站口,驀然發(fā)現(xiàn)一個親切而又陌生的世界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治才中學肄業(yè)后一個月,在西安開鐵器鋪子的三姨夫就把他弄了過去,讓他一方面為自己打打下手,一方面管理倉庫。瘸二摸不清門道,便在土街的村人們當中滿臉油光地炫耀自己的兒子做了工廠的會計。到今年臘八,治才已經(jīng)快半年沒有回過家了。離開西安那呢帽長袍、燈紅酒綠的省都,十九歲的治才驀地踏上絳帳鎮(zhèn)的街頭時,鄉(xiāng)下人在沿街兩側(cè)蕭瑟叫賣土產(chǎn)和菜蔬的吆喝、落滿灰塵的臉孔和濃郁的臘八粥的氣味,立即從四面撲過來包裹了他,使他每一個細胞都發(fā)出蜂鳴般的嗡動聲。陌生而親切的氣息使他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那個瘸腿精瘦的老爹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土院中,踏踏實實地做著每月每日都在做的瑣事。
其實土街離絳帳鎮(zhèn)還有近五十里的路途。那時還沒有汽車開到那個遠離都市的村莊去,只有小驢車的主人們挺著通紅的酒糟鼻迎上來搶生意。治才問了問價格,最便宜也要三塊五毛。他猶豫片刻,最終將父親臨走前給他買的新褡褳斜挎在肩上,決定順著一條小路走回家去。
土歷臘月的天空,像一塊碧綠的玻璃一樣厚實地罩在頭頂。凄冷的北風把路邊枯黃的茅草吹得四處飄飛。治才年輕的身體里流蕩著一股平和與滿足。他不時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灰洋布制服和腳上的膠底棉鞋,摸摸褡褳中為家里購置的年貨,心里美滋滋的。
“哼!哼!”,他鼻子里發(fā)出對曾一致笑話過他的村人們的輕蔑,像一只曾遭受群羊圍攻而今已恢復了神氣的餓狼一樣,充滿殺機地從一片荒野之上大搖大擺地走向土街。
深冬的荒野上幾乎看不到人蹤,偶而擦肩而過的小驢車上蜷縮著一兩個衰老而神情灰黯的農(nóng)人。治才高傲地昂著頭走過去,看見農(nóng)人們一臉漠然麻木的表情,嘴里就恨恨地罵出幾聲“土鱉”來。五十里土路是要走上大半天的距離,這讓急于在土街上炫耀的治才更感到歸心似箭。冬天的土塬上,四處都是一派灰黃的景色。野狗或豺狼都餓得精瘦蔫癟,有氣無力地在一些村莊的四周孤獨地徘徊?;囊吧铣松L鳴和枯槐上空盤飛的烏鴉的哀叫,到處空寂無聲,這便讓治才對三姨夫鐵器行里那熱鬧的叮當聲充滿了自豪的回憶。
治才在一片土色的世界中雄心勃勃地走向離別了近半年的土街,在繁華省都中聚集已久的一種情緒忽然找到了釋放的機會,急劇地在胸腔中膨脹為如癡如醉的快慰。雖然灰黃的土塵使他的棉膠鞋和半截褲腿越來越灰舊骯臟,但急于炫耀的情緒使他在不時拍打塵土時心中一團平和。
終于到了,土街!治才從黃腸溝的陡坡上爬上來時,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的土街,看見了自己家那溜青灰瓦頂?shù)耐练亢驮褐新涔饬巳~子的兩株泡桐。他的心立即興奮地怦怦怦狂跳起來。他回頭看看西天,朦朧的太陽已疲軟地陷入地平線,巨大的暗夜正從四面八方神秘地升起。
土街沉浸在一派暮色中。在村口瘋跑的孩子和蹲在門樓前抽旱煙的老漢們,此刻都已經(jīng)回了各自的土院,街上到處彌漫著濃郁的粥香和對隨即而來的夜晚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