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一走進家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電話答錄機上閃爍的指示燈。我的公寓很小,一打開門就能看到指示燈。巴菲——我的白色西班牙狗,立刻從堆滿了東西的沙發(fā)上躥下來,在我腳邊跳來跳去。我允許它舔我,直到它心滿意足地跑回自己溫暖的窩里。
我盯著答錄機,仍然說不清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覺。我不愿有人來提醒我今晚還有什么事情要做,但一個熟悉的承諾卻時時觸動著我孤獨的心。
我把一大串鑰匙扔在柜子上,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滑進角落里它通常所在的位置。這些年來我天天這樣把鑰匙重重一扔,所以藍色的柜子上已經出現(xiàn)了一些細小的劃痕。我喜歡把這叫做“鑰匙保齡球運動”。有時我和麥克會輪流扔,誰扔進去就得一分。我仿佛仍能聽到他說:“媽媽,你贏了!”
我懷疑她們是否記得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瞥了一眼紅色的指示燈,它正吸引著我。
我按下放音鍵,一個柔和的、試探性的聲音充滿了房間。
“嗨,梅蘭尼。一到家就給我打電話,好嗎?”
打電話的人沒有留下她的名字。當然她不需要這樣做,她知道我一定能聽出她的聲音。那是翠茜,有著古銅色頭發(fā)、大大的藍眼睛、帶著迷人笑容的翠茜。在酒吧里,她一開始會顯得冷漠,但或許三杯酒后,情況就不同了。她甚至能吸引那些最低級的生命形式來到我們的桌旁。
我笑了。我愛翠茜,也愛艾珀,瑞塔,還有迪博拉。但今天是麥克的生日,我不能去赴約。
第二條留言來自瑞塔——伶牙俐齒、聲音甜美的瑞塔,她的心胸可比她的身材寬闊多了。“嗨,甜心。有空給我打電話?!?/p>
接下來是艾珀的。她甚至沒有關掉音樂,詹尼斯·卓別林的聲音幾乎蓋過了她自己的。
我覺得奇怪,竟沒有迪博拉的留言。
女孩子們。我們仍然彼此稱呼女孩子,雖然我們如今都已是女人了。
我閉上眼睛,回憶起那一天的情景來。我從婦產醫(yī)院回到我那狹窄的、樓梯快散了架的兩層公寓里。我用藍色的厚毯子包著我的麥克,充滿愛憐地輕搖著他。整整兩天了,終于不再需要全天看護,也不再有那么多來訪的親戚們了,我渴望他完全屬于我??晌覄倱Q上拖鞋,門鈴就響了。如果是其他人,我一定會感到厭煩,十分不愿意被打擾。我打開門,一見她們幾個全都站在那里,我的心頓時輕飄飄的,充滿了喜悅。
她們不是伙伴,她們比家人還親,她們是我的延伸。
翠茜——慷慨的翠茜,給我?guī)硪缓姓R的白色嬰兒服。我知道這是她為自己未來的寶貝兒準備的,現(xiàn)在她卻堅持要我收下。
瑞塔——具有母性本能的瑞塔,她的夢想就是有5個孩子。她從我手中接過麥克,幾乎抱了一個小時還不肯放下。她把自己關進他那小小的黃色嬰兒房里。我站在門口,可以聽到她在輕聲地哼唱。這讓我感動得流淚,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我會對麥克好,像瑞塔對她的孩子一樣好。
艾珀——永遠像一個吉卜賽人的艾珀,盯著嬰兒喃喃道:“你這漂亮的小東西!我想我們以后都得到陽臺上去抽煙了?!彼贿叺咕?,一邊用她的南方口音說道。
瑞塔——嚴肅的瑞塔,終于從嬰兒房里出來了,輕聲說:“他睡著了?!彼龔陌晔种薪舆^酒,卻沒喝。她幫我換上了干凈床單,把紙尿布放在換尿布臺上,又準備了冰茶。
還有迪博拉,她還在上高中呢。她從家里拿了一本手抄的書,里面介紹了許多如何照顧嬰兒,如何給嬰兒換尿布的常識,還有講給嬰兒聽的故事。
電話又響了,打斷了我美好的回憶。
我沒接,看著電話機直到紅燈閃爍。我知道這是迪博拉。
我走進臥室,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本舊書。封面上“女孩子們”幾個字是用紅色指甲油寫的。我趴在床上,腳懸在床沿上。
第一張照片是我和翠茜。那是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我們倆肚子圓鼓鼓的,穿著同樣的粉色比基尼,站在一個游泳池邊。
5歲、6歲、10歲、12歲的我和翠茜。
接下來是我、翠茜和艾珀,看起來顯得有點傻里傻氣的。艾珀的金發(fā)剪得太短了,她故作性感地撅著屁股,還銜著一支煙。我和翠茜則做著勝利的手勢。我記得拍完這張照片后, 我們三個一起把玩著一枚溫斯頓金牌,是艾珀從她奶奶那兒偷來的。
一張從酒吧里拿回的糖紙從紙頁間掉出來。它仍然黏糊糊的。
然后是一張瑞塔在學校時的小照片。她濃密的深色頭發(fā)卷曲著,顯然她媽媽給她燙了頭發(fā)。下面的一張紙上“新女孩”幾個字是用雜志上剪下的字母粘上去的。還有一張瑞塔和迪博拉的快照,瑞塔穿著條紋制服,她的妹妹迪博拉穿著粉色無袖連衣裙,扎著馬尾辮。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變得更加親密無間了。
大學第一年的假期到了。我不想回家,因為我比翠茜胖一倍。她穿著絲絨裙漂亮極了,我的蕾絲裙使我顯得很蒼白。站在翠茜旁邊,我感到自己像只丑小鴨。我媽媽曾經說,即使是伊麗莎白·泰勒站在翠茜身邊也會黯淡無光的。后來寢室門鈴響了,翠茜把我推到門邊。是男孩子們來送花給我們。翠茜得到的花裝在白色塑料瓶子里,很小,還有些萎頓;我的是裝在花店里專用的那種白色大紙盒里,是一大束香氣四溢的粉紅色玫瑰。我始終心神不寧,覺得自己不該妒忌翠茜。后來,我用我的玫瑰做成一個小花束送給了她。
大學四年級。艾珀沒有舞伴,她說反正她也不想去參加舞會。我對她說我就是她的舞伴,翠茜是瑞塔的舞伴。雖然迪博拉只是一年級學生,但她和一位英俊的橄欖球運動員一起去舞會。她那時還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所以我們沒算上她。
電話鈴聲又響了,尖銳的聲音讓我跳了起來,這次我拿起了話筒。
是翠茜。
“嗨,”她說,我知道她要說什么。“你來嗎?”
“嗨,”我說,她也知道我要說什么?!拔乙膊恢馈!?/p>
一種異常的沉默降臨在我們之間。
“艾珀正從波士頓飛來;迪博拉不能和我們一起吃飯,但她晚些時候會來;瑞塔終于找到了照看孩子的人?!彼f。
我進退兩難。過去8年里,每個夏天的第一個星期五我都和她們一起度過,慶祝我們自己的夏至——那是屬于我們的夜晚。我們總是開車到澤西海岸早早吃完晚飯,再找一家破舊的酒吧鉆進去,然后手拿著煙火在海灘上散步,直至太陽升起。
這個約定從我21歲那年夏天起一直沿襲到現(xiàn)在。迪博拉當時也參加了,是用瑞塔的身份證復印件進的酒吧?;蛟S有人覺得這兩個深色頭發(fā)的女孩都叫瑞塔·吉納多未免有些奇怪,但他們從來也沒提出過異議。
翠茜說:“沒有你會完全不一樣的。”她的聲音柔和低沉,略帶哽咽。
我心頭一震,內疚撞擊著我的心。我想,我剛才怎么會認為她們忘記了今晚的夏至恰好是麥克的9歲生日呢?雖然這種想法只是在腦海中停留了一小會兒,我也覺得對不起我多年的好朋友。
翠茜——脆弱的翠茜,當時開車送我回家時哭得那么厲害,就連沉浸在巨大悲傷里的我也奇怪,她怎么能看清楚回家的路。
瑞塔——眼神空洞的瑞塔,悲傷使她迅速瘦了下來,原來的衣服都大了一號。
迪博拉是堅強的,她告訴我,她和她的丈夫——就是那位橄欖球運動員吵架了,問能不能在我的沙發(fā)上睡幾天。我看出她在說謊,但我的確感到孤獨和恐懼,我告訴她說:“當然可以。”結果她在我這里一住就是兩個月。
艾珀——頗具反叛意識的艾珀送給我一只小狗,好像那只小狗能夠取代我死去的兒子。她是這樣熱情,我知道她寧愿代替我承擔這份痛苦。我緊緊地把小狗摟在胸前,直到我的淚打濕了它柔軟的長毛。
我發(fā)現(xiàn)翠茜不再說話了,似乎用手掩著聽筒。我能聽出她極力壓制的抽泣聲,我也哭了。我們在電話里無聲地流淚。她是我生活的支柱,這種感覺已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
巴菲輕輕地走進房間,但沒有像往常一樣跳到床上來,只是用深棕色的眼睛看著我。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么它一到六點鐘就知道吃飯的時間到了。
“我必須喂巴菲了。”我打破了沉默。
“我們不一定要出門,”她說,“我們可以去你的公寓,只喝點酒……”
“不用了。”我說,“我先洗個澡,很快就能出發(fā)。”
我等她掛掉電話才放下聽筒。
我跟著巴菲走進廚房。它把它絲絨般的尾巴翹得高高的,左右搖晃著,像是行進隊伍里的排頭兵。
我坐在地板上看著它吃東西,和它說話——其實是自言自語。
“巴菲,”我說,“我沒忘記這個夏至正好是麥克的生日,也沒忘記我的生活已經破碎了。但此時最重要的是她們堅持要我去赴約,因為這個夜晚沒有我會完全不一樣的?!?/p>
確實會不一樣。
它從它的碗里抬起頭來看看我,又舔了舔我。我想它一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