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常常獨自站立在山頂上,向著東南方向眺望,余火猶燃。那漆黑的天空被映出一片暗紅,當即感覺這是被我們知青的鮮血染紅的。
指揮有錯,救火去的年輕人卻沒有錯!他們值得永遠懷念!
我在兵團被整成階級敵人,監(jiān)督改造,雖然受苦受難,但比起他們,我還幸運,因為我的生命猶在,將來還有希望平反。他們卻比我更悲慘,他們連命都沒有了,永遠消失,永遠沒有了希望。
這些知青分別來自北京、赤峰、呼和浩特、集寧、唐山和錫林浩特。
身旁的石頭也仿佛被這群少男少女的獻身所感動,默默無聲地浸出了細細密密的淚珠。坦蕩如坻,陽光高照的錫林郭勒大草原啊,一場大火把你燒得多么難忘、多么壯麗。
我發(fā)誓將來一定要把這場大火如實地寫出來。
為回京苦干
我們連的劉英紅因為心臟衰竭,在醫(yī)院住了幾天之后猝然去世。
她在救火中的突出表現(xiàn),令人感動。人們都不理解:她這勁頭兒是從哪里來的?一個體力平常的姑娘,咋就跟在男生身后,寸步不落呢?救火時,很多男的都跟不上,紛紛掉了隊,她咋就不難受,咋就能生生地把自己跑昏倒了呢?看來,她的狂熱救火意愿要了她的命。她一個姑娘家的心臟,實在難以承受這比正常男性的極限活動量要大得多的體力消耗。
雖然她為簽署聯(lián)名信,自己丟了官,還丟了當先進積極分子的機會,但她在七連群眾中的威信無人可比。第一次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全連上下都推薦了她,她卻把名額讓給了一個天津的女生,自己繼續(xù)留在連里賣苦力。
人不在了,對她生前的很多小事兒卻都從記憶的深處挖掘了出來。
記得有一次,一條老牛把她盛泥抹墻用的新臉盆踩癟了。幾個男知青追著那頭牛,要用叉子扎它,她卻著急地喊住了他們,不讓他們扎……即使那位窮講究的王英英一下雨就借穿她的雨鞋上一號已經激起公憤,她也沒有半句怨言。
王連富一直說她干好事兒是為了表揚,給自己攢英雄事跡,可當他嘻皮笑臉地塞給劉英紅一團臟被單時,她仍認認真真地去洗,一絲不茍。
聽說道爾吉蒙古包著了火,家被燒了一個精光,她當即把自己準備寄給家的四十塊錢送給了他。至于幫人捎個饅頭、買個菜這樣的事情就更數(shù)不清了。這點兒錢并不多,但當大家都是三十二塊五(女生多五毛),被迫財迷,一分一毛都要算計的情況下,像她那樣大方的卻也不多見。
她簡直就沒有一點兒正當?shù)募刀市?,總在領導面前替別人說好話,可勁兒把別人的優(yōu)點、長處、干的好事兒介紹給領導,卻不怕自己失寵。而某些積極分子巴不得別人都又壞又笨,好顯出自己優(yōu)秀能干。難怪有人說她是賤骨頭,總讓自己吃虧,成全別人。
她傻得要命,一點兒也不懂得鉆營,別人朝思暮想的位置,對她來說卻無所謂。在自己最紅的時候,也不知道迎合領導,管他團長、政委,只要她認為不對,就提出批評……結果連個小班長也沒能保住,被一抹到底。
嚴重的鼻竇炎似乎把她的剛烈血氣全磨沒。她說話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兒鋒棱。與人見面也笑瞇瞇的,一舉一動都蔫不出溜,自自然然,從不裝積極、裝革命。在班務會上她總是檢討自己的各種私心雜念。她在一九七〇年九月二十日的日記里寫道:“晚上脫鞋上炕以后,總有人叫我干這干那,開始我還愿意干,現(xiàn)在越來越煩。尤其是在自己干一件事時,要停下來幫助別人總很勉強?!?/p>
在日記里,她常常痛罵自己膽小怕死,還特地把《歐陽海之歌》最后獻身的一章全部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記上,激勵自己效法。
好馬活不長,它總是拼著命地拉車,把自己拉的骨瘦如柴也不知道偷一下懶。總這樣的拼命能不早死嗎?
劉英紅,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你幫我把信給了韋小立。不會忘記你在全團批斗大會上狠狠地痛罵我。我也明白,很多相當優(yōu)秀的姑娘在面對自然災害時都能經住死的考驗,而在那個無產階級專政面前卻出奇地軟弱。
七月底,二班完成了一千五百方石頭的任務,即將回到連部去。
王連長親自上山驗收。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趙干事也跟著拖拉機來了,向我要給兵團領導寫的申訴信底稿。
他大老遠跑上山要我的底稿,表明團里已經重視我的事兒了??墒牵瑥内w干事那冷漠態(tài)度上看,缺少善意。正文都給他們了,還要底稿干什么?無非是想看看我的底稿和正文有什么不同,都做了哪些修改,從中挑出毛病,更狠地整我。
我給兵團領導寫的信底稿,屬于私人信件,你團保衛(wèi)干事有什么權利索要?但轉念一想,自己光明正大,不給他,好像我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文字,就都給了他。
趙干事毫無表情地把我的底稿放在了他的黑皮包里。
山上一共有十多個石頭坑。每個坑里都堆著許多抬不上來的大石頭,差不多有一百五六十方。王連長讓我繼續(xù)留在山上,把這些石頭弄出來。
他說:“你回連還不如在這兒待著好?!?/p>
我問:“連長,干完這活兒,能不能讓我回一趟家?”
“行?,F(xiàn)在是七月,到九月底,秋收大忙結束后,連里給你打報告?!?/p>
“好,連長,等九月底,我就申請回家呀!”
王連長笑著問:“老趙,你看怎么樣?他完成了任務,讓他回趟家吧?”
趙干事的大金魚眼轉了轉,附和道:“行,可以考慮?!彼持?,不耐煩地等著知青們打行李,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