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謊言?”她問,眨著那雙神情空洞的眼睛,里面充滿天空的蔚藍色,沒有一絲白色。
“我都是從阿德拉那兒聽來的,”我說,“可我知道那些話都是你傳出去的;我要知道真相?!?/p>
她嘴唇微微哆嗦著,避開看我的目光,眼珠游移到眼角上。
“我沒有說過謊?!彼f,嘴唇腫脹起來,但同時又變小了。我感到她變得靦腆起來,像一個女人跟一個陌生男子待在一起那樣?!拔艺f的那些關于蟑螂的話都是真的,你自己一定記得……”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確實記得那次蟑螂的入侵,黑壓壓的一群蟑螂充斥于夜晚的黑暗中,像蜘蛛一樣奔跑著。地板上所有的縫隙中都充滿了轉移的沙沙聲,每道裂縫里都會突然鉆出蟑螂來,每個裂口都會射出一道搖搖晃晃、黑色的鋸齒形閃電。啊,簡直讓人驚慌得發(fā)瘋,踩到地板上一溜兒閃閃發(fā)光的黑家伙!父親發(fā)出可怕的尖叫聲,拿著一支標槍從一張椅子跳到另一張椅子上!
父親既不肯吃,也不肯喝任何東西,臉上冒出一塊塊灼熱的紅暈。他的嘴角總是帶著一絲厭惡的表情,他已經徹底瘋掉了。顯然,沒有一個人的身體能夠長期忍受如此激烈的憎惡。極度的厭惡把他的臉扭曲成一副表情僵化、悲痛萬分的面具,眼珠藏到下眼瞼后面,帶著始終不懈的懷疑的狂熱勁兒,像弓一般緊繃著,埋伏著,等待著。他會突然發(fā)出一聲發(fā)瘋似的尖叫,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盲目地跑到房間的某個角落,拿標槍扎下去,然后又舉起,槍上已經釘著一只巨大的蟑螂,正拼命扭動著那些復雜的腿腳。這時,阿德拉前來搭救,她從嚇得臉色蒼白、神情恍惚的父親手里接過那支釘著戰(zhàn)利品的標槍,把蟑螂撂進一只桶里。不過,即便在此時,我也說不上這些場景是通過阿德拉的講述灌輸到我心中的呢,還是自己親眼目睹。父親當時已經喪失了保護健康的人不被憎恨所迷惑的抵制力。他已被瘋狂所俘虜,不去與這種充滿迷惑性的巨大吸引力對抗,反而完全向它屈服。致命的后果很快來了。不久,最初的懷疑的征兆出現了,讓我們的心中充滿恐懼和悲傷。父親的行為變了。他的瘋狂,他那興奮的陶醉感消失了。他的姿態(tài)和表情中開始流露出一種心里有鬼的兆頭。他想方設法躲避我們。他會一連幾天躲在角落里,衣柜里,鴨絨被下面。我有時看到他憂郁地望著自己的雙手,查看皮膚和指甲的硬度,皮膚和指甲上開始出現蟑螂鱗片的黑點。
白天,他還能用體內剩余的力量來抵抗,與自己的癡迷作斗爭。但是,到了夜晚,這種癡迷就會完全將他制伏。有一次,在深夜,我看到一支擺在地板上的蠟燭的亮光籠罩著他。他赤身裸體躺在地板上,身上布滿圖騰似的黑點,一條條肋骨露出清晰的輪廓,皮膚下面的骨骼結構清晰可見。他臉朝下伏在那里,完全沉浸在憎恨的癡迷中,這種癡迷把他拉進怪異思緒錯綜復雜的深淵中。他以那種多腿并用的復雜動作爬行著,那是一種古怪的儀式,我恐怖地認出那是在模仿蟑螂的正步爬行動作。
從那天起,我們斷定父親無可救藥了。他與蟑螂的相似日甚一日--他正蛻變成一只蟑螂。
我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們看到他的時候越來越少,他經常一連失蹤好幾個星期,去過他的蟑螂生活。我們再也認不出他,他完全同那種黑黢黢、怪模怪樣的玩意兒融為一體。誰說得上他到底繼續(xù)生活在地板的一個裂縫里呢,還是每天晚上在各個房間里亂跑,全心全意地干著蟑螂干的事情?阿德拉每天早晨發(fā)現的那些朝天仰躺著把腿伸向天空,最后被掃進畚箕、厭惡地被燒掉的死蟲中會不會就有他呢?
“不過,”我尷尬地說,“我敢說那只禿鷲是他。”
母親的目光從眼睫毛下透出來望著我。
“別折磨我了,寶貝兒,我已經告訴過你,父親離家出走,去周游全國了。他現在的工作是商務推銷員。你知道,有時候他會深夜回來,天亮前又走了。”暴風驟雨在那個漫長而空虛的冬季,在我們的城市,黑暗收割著豐碩的莊稼。閣樓和儲藏室凌亂不堪,擱置了很長時間的陳舊的壇壇罐罐和大鍋小盤重重疊疊地摞在一起,里面還有大量被扔棄的空電池瓶。
在那些被燎得發(fā)焦的椽柱密布如同森林般的閣樓中,黑暗開始緩緩進行破壞,繼而瘋狂地騷動起來。鐵鍋開始舉行陰沉的會議,會議冗長啰唆、爭吵不休,瓶罐汩汩作響,酒壺吞吞吐吐。終于,某天晚上,鐵鍋和瓶罐大軍在空空蕩蕩的屋檐下冒出來,浩浩蕩蕩地涌流而出與城市作戰(zhàn)。
從凌亂不堪中解放出來的閣樓,空間變得豁然開朗,橫梁的大軍與支在松木膝蓋上的三角木凳的編隊穿過回聲四起的漆黑的過道跑出來?,F在閣樓終于解脫,不必再讓夜晚充滿木椽的咔嗒聲、檁條和橫梁的碰撞聲。
接著,浴盆和水瓶構成的條條黑色河流傾瀉而出,橫掃整個夜晚。漆黑、閃亮、喧囂的匯流開始圍?城市。在黑暗中,各種容器的烏合之眾蜂擁而至,像一隊吵吵鬧鬧的魚類的大軍那樣擁擠著向前推進。喋喋不休的提桶和饒舌的水桶漫無邊際地襲涌過來。
在兩側乒乒乓乓的敲擊聲中,水桶、提桶、水瓶疊加在一起往上直躥,陶罐四處飄蕩,圓頂禮帽和男式禮帽攀疊在一起,像柱子般向天空伸去,最后又轟然倒塌。
這些東西的木舌自始至終發(fā)出難聽的咔嗒聲,同時木嘴還在機械而吃力地詛咒著什么。那天晚上整個這片地區(qū)彌漫著褻瀆神明的辱罵聲,直到遂了心愿后方才消停。
在各種器具的吱吱聲,在令人極度煩躁的咔嗒聲的召喚下,強勁的狂風旅隊光臨了,而且徹夜不息。城市上空形成一團不斷移動的類似巨大的黑色競技場般的東西,接著它開始劇烈旋轉著緩緩下降。這團黑暗在一陣巨大的狂風中炸開,肆虐了整整三天三夜……早晨,母親說:“你別去上學了,今天要刮大風?!?/p>
一股散發(fā)著樹脂味的薄紗般的煙霧彌漫在室內?;馉t在狂哮和呼號著,仿佛把一群壞蛋和惡魔俘虜在一塊給扔到里面了。那張繪在爐子突起的腹部上的大臉做出色彩斑斕的怪表情,腮幫子極度夸張地鼓著。
我光著腳丫子奔到窗前。陣陣大風向天空縱掃而上。遼闊的天空銀光閃閃,被切割成緊繃得快要到爆裂的臨界點的各種能量的線條,被切割成像層層錫和鉛一樣的壕溝。被分割成一塊塊磁場,在電荷的釋放中顫抖不已的天空,到處是深藏不露的電流??耧L的圖示就印在天空中?,F在,連天空本身都已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用盡力氣承載著這片風景。
人們是看不見這股大風的。你可以從它對房屋以及它狂暴地扎進去的屋頂的影響辨認出它的作用力。那些閣樓似乎依次顯得一個比一個大,被這股狂風的手指觸摸到后隨時可能在瘋狂中爆炸。
狂風把各處的廣場清掃得干干凈凈,所過之處大街全變成空茫茫的一片。整個市場區(qū)被大風剝得赤裸裸的。這里或者那里偶爾會出現一個孤零零的人,在風力的壓迫下彎著腰,被堵在某個房屋的角落。在陣陣烈風中,整個集市廣場像一顆禿頭般閃閃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