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青木請顧小卓吃的是海鮮米線，15塊錢，加了一小碟肉醬，總計18塊錢，兩瓶飲料是因為新店開張免費贈送的。顧小卓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不少麻油。因為本來就是半瓶，這樣兇猛地加了三五次之后，顧小卓扭過頭去朝服務(wù)員要新的一瓶，男生的表情終于淪為瞠目結(jié)舌的狀態(tài)。

“吃那么多不會麻呀？”

“吃的就是麻啊。”

男生慢吞吞地抬起一張臉來看著對面的顧小卓，猶豫了半天，才喊出了一個“誒”字。

“怎么了？”

“我跟你這樣的陌生人第一次那么講我媽，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傻。然后挺瞧不起我的？”男生拿筷子胡亂地?fù)苤肜锏臏?，“你一定不會這么講你媽媽的吧。”

顧小卓怔了下，本來空空蕩蕩的胸腔里什么都沒有，之前的憤怒也因為遇見這樣匪夷所思的男生而慢慢消融，私下里只是有些小氣又卑鄙地想著既然他媽惹我生氣所以他來請我吃飯也是理所當(dāng)然，抱著不吃白不吃的小人心態(tài)努力地往肚子里填充著米線。實際上未必有小時候媽媽做給自己的好吃。

略微帶了一點賭氣的成分。

可是男生的這句話，整個胸腔像是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晃晃蕩蕩地像是要撐破身體，噴射出來。含著胸的女生深深地埋下了頭，胡亂地往口中塞著無辜的米線。

卻一口也咽不下去。

“你怎么了??？”顯然男生注意到了女生的異常表現(xiàn)，卻因為之前缺乏安慰別人——確切地說，是缺乏安慰女孩子的經(jīng)驗——而只是徒勞慌張地看著對方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朝浮了一層麻油的面碗里掉?！耙灰娼砑堁健！?/p>

顧小卓沒有抬頭，但可以想見男生胡亂地在身上摸索了一番，終于露出“呃，那包已經(jīng)用完了”或者“忘記在外套的口袋里了”之類的恍然的神情，于是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頭朝服務(wù)員喊著“服務(wù)員，有衛(wèi)生棉沒有??？”

喊得很大聲，等喊完了，所有堂食的人像是在一瞬間石化掉了。

服務(wù)員是個年紀(jì)大不的小姑娘，說起話來清亮有力，不假思索地應(yīng)了回去：“對不起，我店只提供餐巾紙，不提供衛(wèi)生棉?！?/p>

男生一張臉在周圍食客們的一片笑聲中徹徹底底地紅了起來。

顧小卓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眼里卻是含著一片水光。

說起來，媽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多少年了？猛一想起這個問題，顧小卓居然愣了一愣，居然遠(yuǎn)到不經(jīng)別人提醒，不經(jīng)大腦計算思考便說不出答案的境地了。想起了媽媽出車禍前，因為告發(fā)夏寧嶼，而與媽媽發(fā)生的爭吵。

用“你為什么要跟一個小孩過不去呢”或者“你的心腸怎么可以這樣硬呢”之類的話來暗示媽媽的小氣、自私、冷漠。得到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菋寢尩亩敬颉０炎约罕圃诠衽_的一個角落里，手里拿著一根竹子做成的雞毛撣子，整個人看起來渾身冒著殺氣，一撣子抽下來就跟是抽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樣，眼淚跟著掉下來，哭哭啼啼地說著“就算養(yǎng)條狗也比養(yǎng)你強，你也太傷我的心了。你就這樣傷死我得了。”

——就算是養(yǎng)條狗也比養(yǎng)你強。

——你也太傷我的心了。

——你就這樣傷死我得了。

“那你去死好了?！鳖櫺∽慷⒅鴭寢尩难劬?，一動不動，“我恨不得你去死?！?/p>

當(dāng)時的顧小卓并無能力去抵御媽媽的壓力，所以任由她發(fā)泄著怒氣，說出的話卻是比對方要惡毒得多的念頭，像是媽媽就跟童話里吃人的大灰狼或者森林里的壞巫婆一樣，一定會遭到詛咒，被人揮刀砍死。

盡管也只是在被毒打的一刻才有的念頭，卻在日后被想起時，再無顏面去面對。其實就算是媽媽把自己打得皮開肉綻，也會在雙方情緒緩解之后對她充滿了期待。

畢竟媽媽只是像爸爸所說的刀子嘴豆腐心一樣的女人吧。

想起來，好人好報這回事真是欺騙人的論斷。姑且不去說媽媽生前做的那些好事，但是把夏寧嶼送進派出所之后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就可以看出她對于自己那個荒唐的舉動有多懊悔，甚至在顧小卓?鬧一番之后，她還跟爸爸自責(zé)起處理這件事上的冷漠和愚蠢。被爸爸安慰到“送進去教育教育也是好事，免得以后長大了成了真的非賊”才算是舒了口氣。饒是這樣，她那些天看向顧小卓的眼神還是怯怯的，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錯事一樣。

數(shù)起媽媽之前做的好事，按顧小卓的觀點，足以使媽媽換個死法，而不至于如此慘烈的吧。每當(dāng)碰觸到這些舊事來，顧小卓都是一陣掏心挖肺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