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抽完煙回到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阮青木不在了。問了旁邊的人,被告知,幾分鐘之前剛剛離開,而懸在半空中的點滴瓶尚且有一多半的藥液沒有滴完。阮鐘貴以為兒子又跑去上廁所,轉(zhuǎn)身想都沒想就推開廁所門,里面?zhèn)鱽砼说募饨校?/p>
“你干嘛啊你!”
“對……對不起。”
吃完午飯的阮媽媽想起要給丈夫掛個電話詢問下兒子的情況,得到的回答讓她大發(fā)雷霆。電話里忍不住就爆了粗口:“你他媽純粹就一廢物,連那么大的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兒子你都給我看丟了,你還不如去死!”阮鐘貴急得滿頭是汗,連辯解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正在找啊?!?/p>
“人是你弄丟的,找不到你就別回家了。”說完,阮媽媽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她這個人行事就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想起丟掉的不是一頭豬,是個活生生的人,還帶著病,心里就不塌實,生意也不做了,連件外套也沒穿就出了門,結(jié)果一下就撞見了阮青木,白著一張臉站在門前。
“兒子?”驚喜的光在她的兩只眼睛里迸裂,片刻之后,臉上露出難看的兇相,“怎么沒打完針就從醫(yī)院里跑出來了?”
“媽——”阮青木喃喃地說著,“今天是翟曉的升學(xué)宴,所以——”
“不去了不去了?!比顙寢寭]了揮手,然后立刻掛電話給丈夫,滿臉春風(fēng)地說著,“兒子回來了,今天我們出去吃點東西慶賀一下吧?!?/p>
——就像是她在一刻鐘之前并沒有跟訓(xùn)孫子一樣斥責(zé)過對方一樣,而阮青木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父親灰頭苦臉的模樣,在得到自己平安無恙的消息后,咧嘴一笑的悲慘神情。
這樣的情緒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充盈地存在著,時刻讓阮青木感覺到這個家庭里重量的失衡。媽媽就跟是一個女皇,一手遮天,說一不二。
“有什么值得慶祝的?”男生習(xí)慣性兩手提了提外套的前襟,“升學(xué)宴那種無聊的把戲也玩過了?!?/p>
“媽媽賺了一比大錢。”阮媽媽興致正高,“我今天店里談成了一大筆的服裝買賣。這一比都頂上我平時累死累活地賺一個月的了。不過說起來就是邪門,人要是順起來,真是擋也擋不住呢。你看我們家今年換了新房不說,兒子也考上了重點,我這生意做起來也是順風(fēng)順?biāo)模疫@心吶,都快怒放了。”
這話說得不假,阮媽媽的確是春風(fēng)得意。對于這樣一個初中只讀到二年級就輟學(xué)混社會的人來說,足夠小康的物質(zhì)生活之外,大抵是不會有太多的精神追求的,她一不看書二不讀報,三句話里必帶一個臟字,走路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之所以跟阮鐘貴結(jié)婚完全是機緣巧合,兩個這么不搭調(diào)的人被命運捏合在一起,用阮媽媽的說說,就是老天爺瞎了眼了。
阮媽媽沒少跟這位瞎了眼的老天爺做斗爭,在阮青木的記憶里,撕打喊殺聲無數(shù)次在夏天的某個午后驚醒正在午睡的自己。有時候,院子里會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赤著腳走下床,頂著太陽的阮青木就看見媽媽跟爸爸扭打在一起,周圍的人紛紛看著熱鬧,就跟是看動物園里的兩只斗牛在打架一樣,白色的強光使得尚且只有四五歲的小男生微微瞇起了眼睛,但眼淚還是旺盛而持續(xù)地流淌出來,每次這個時候,他大聲喊出來的兩個字都不是“媽媽”,而是“爸爸”,又或者,“媽媽,你不要打爸爸了,你們不要打了好不好”。
阮媽媽也會流眼淚,不過她流得那叫一個有氣勢,一手下去,阮鐘貴的臉上就多了五道血印子,等到一架打完,大家已經(jīng)不忍心再看阮鐘貴的悲慘模樣了。他血淋淋地站在陽光下,任憑來自妻子的指責(zé)跟詛咒像是冰雹一樣朝自己的臉上硬生生火辣辣地砸過來。
“我要跟你離婚!”阮媽媽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每次打架時候總要這么說,“這輩子我跟了你算是跟瞎了眼,我跟你都不如跟一頭驢!”
——這個家庭的絕對領(lǐng)導(dǎo)者、核心、女皇,無疑是阮媽媽,她的地位無可動搖。她說一不二,一手遮天。而之所以這樣,也并非沒有原因。阮鐘貴的身份是一名老師。并非那種要人羨慕到眼紅的重點中學(xué),而是快要散架子的一所中專,到那去念書的孩子沒幾個是真心學(xué)習(xí),完全是在那混混日子,然后直接就進(jìn)社會了。所謂黑色收入也沒有多少,一年到頭拿的都是一個月千八百塊錢的工資,自然叫老婆瞧不起。而阮媽媽就不一樣了,雖然說人家是初中二年級的文化,但生意做得那叫一個風(fēng)生水起,賺了不少錢。用阮媽媽的原話說就是,沒有我就沒有這個家,要是光靠你那點死工資,我們一家三口人到現(xiàn)在還擠在那個不到50平的小房子里,這里的一磚一瓦,一盆一碗都是我賺來的。說著話的時候,是阮青木剛剛班搬家到這個新房,140平,半躍,光客廳就有30平那么大,阮媽媽就是站在落地窗前抒發(fā)她的成功感言的。而阮鐘貴坐在沙發(fā)上悶悶地抽著煙,白著臉。
阮青木看不下去,就回了句:“你這么說太絕對,我爸又不是什么也沒做,他的工資錢也不少呢。”
“吆喝喝——”阮媽媽嘴角一揚,“這還沒怎么著呢,胳膊肘就開始往你爸那拐了,他就一個廢物,他那點工資,全打點他那多病多災(zāi)的老爹老媽了,何著這么多年我要花到他一分錢,我都跪下給他磕仨響頭?!?/p>
爸爸騰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朝向妻子:“你給孩子說這些事做什么?!?/p>
阮媽媽想頂撞,又瞄了眼阮青木苦瓜一樣的臉色,訕訕地說:“那今天晚上我們?nèi)ネ饷娲暌活D吧?!?/p>
阮媽媽有這個喜好,家里有了喜事或者是賺了大錢,習(xí)慣叫上丈夫孩子甚至親密的朋友出去搓一頓,而且還愛喝酒,喝多了還耍一耍小酒瘋,行事里有一多半是男人的作風(fēng)。阮青木很是厭惡。
那是阮青木第一次見到顧小卓。在翟曉舉行升學(xué)宴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去了云集街有名的粗糧館。阮青木的肚子還在隱約作疼,但礙于媽媽情致正濃,也不好說些什么,況且上午自己偷偷溜出醫(yī)院的事,若是被她提及起來,嘮叨個十天半個月的也是常事,索性低眉順目,做乖孩子狀。本以為是一頓用來緩和氣氛,替爸爸挽回一點面子的家庭聚餐卻因為一瓶碳酸飲料給弄得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以“飯店酒水貴”為理由,媽媽硬是在超市買了瓶大罐雪碧,甚至還有另加三支聽裝啤酒,被阮青木嘲笑譏諷為“人家還以為你一進(jìn)城農(nóng)民呢”而作罷。說完這話,阮青木也知錯了,好在媽媽當(dāng)時心情不錯,雖然臉色難看了些,倒也沒發(fā)脾氣,單提著飲料晃進(jìn)飯店。阮青木前腳落座后腳就來了服務(wù)員。不是點菜卻是聲明來了。
“對不起,我們飯店規(guī)定顧客不可以自帶酒水?!?/p>
“這是什么破規(guī)定?”阮媽媽立即站身起來,怒向服務(wù)員,“吃個飯,說道也這么多,你們還想不想做生意?!?/p>
服務(wù)員年紀(jì)不大。阮青木坐在位置上端詳著劍拔弩張的雙方,心里充滿疲憊地想著,這個小姑娘怕是又要倒霉了。
“阿姨——”,到底還是跟自己年紀(jì)仿佛的孩子,面對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咄咄逼人的阮媽媽,小女孩畢竟還是嫩,口氣跟著也就軟了下來,“這是飯店的規(guī)矩。也不是我們這些打工的說得算數(shù)的。”
“你說話不算數(shù)跟我在這扯什么呀?!闭f著,阮媽媽愛理不理地把飲料蓋擰下來,洋洋得意地喝了起來,一副“我就是要喝,看你能把我怎么樣”的表情。
“你這樣做就是蠻不講理了?!?/p>
“我是天底下最講道理的人了。”阮媽媽的氣勢逼人,“我看不講理的人是你們才對,你們依據(jù)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客人不可以自帶酒水?你們也欺人太甚了吧,欺負(fù)我老百姓沒下過館子是不?
中間阮鐘貴看不下去僵持難看的局面,坐在附近的顧客紛紛扭頭看向這邊,而被妻子逼迫得窘著一張臉的小姑娘,也已經(jīng)眼角掛著淚光。
“你不要吵了。”阮鐘貴說著,“吃個飯,犯得著生這么大氣么?”
“還不是叫這個小賤逼給氣的!”突然拔高以及走調(diào)的粗鄙叫罵,手指一揚指向了只有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胸口別著的徽牌上寫著“實習(xí)生、顧小卓”的字樣。一旁的阮青木分明看清了掛在對方臉上的兩道淚水。于是忍不住扯了扯媽媽的衣袖,“要不我們換一家吃飯吧?”得到的回答鏗鏘有力,“我現(xiàn)在哪也不去,我就要跟這死嗑到底!”
事情朝著沸沸揚揚的方向一路狂飆。
阮青木知道說再多也無濟于事,好好的一頓飯就這樣被砸了。雙方對峙著,大約十幾分鐘后,下的菜一直沒有端上來,阮媽媽徹底憤怒了,將旋開蓋子的飲料一股腦地潑在了名叫顧小卓的臉上,然后大手一揮說:“看你再他媽跟我裝逼!”
粗鄙的世俗叫罵與悲憤到不可控制的語調(diào),即使是捂住耳朵抑或塞上耳機,還是不能阻止它們源源不斷地順著耳朵流進(jìn)心臟。有時候,阮青木會有錯覺,這些話并非是從外界傳來,而是從他的心臟里揮發(fā)出來的。他是她的兒子,扯不斷的標(biāo)簽,盡管他努力使自己成為跟她不一樣的人,想有文化,講文明,可是仍舊在很多時候,跟粗鄙野蠻這樣的字眼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此時此刻,飯店里所有的人都似乎拿出了抱著胳膊看笑話的神態(tài)來,目光中糾結(jié)著復(fù)雜的嘲笑,朝這邊望過來。阮青木無地自容般地盯著腳尖,希望這一切盡快結(jié)束。
那種恥辱,比自己充當(dāng)這場鬧劇的主角還要難受。他難過地雙手遮掩住了臉頰。
走出飯店的瞬間,阮青木停了停,在阮媽媽罵罵咧咧朝前走去的時候迅速轉(zhuǎn)身,走到顧小卓面前,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紙巾塞到對方手里,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p>
女生抬眼看了下男生,發(fā)稍上還滴答著水,濕著的臉冷若冰霜。而在他身后,是幾個店員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聰明的阮青木已經(jīng)知道了顧小卓接下來即將被炒?魚的宿命??墒撬苡惺裁崔k法呢,那時他的想法里還將這樣一個女生定義為鄉(xiāng)下來的打工妹,而在不久之后,他將發(fā)現(xiàn),這個被自己的媽媽欺負(fù)得一無是處的小女生竟然跟自己同齡,而且成績斐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將以同學(xué)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并且叫阮青木慢慢喜歡上她。
呃,真的是喜歡。
盡管最初這種喜歡里攙雜著跟母親的對抗以及對女生的同情。但漸漸,喜歡像是茂盛的大樹漸漸遮蔽了那些蕪雜的對成人的叛逆啊對弱勢的保護欲啊,成為對待顧小卓感情?的中堅力量。
阮媽媽回過頭來的時候,恰好阮青木轉(zhuǎn)身跟了上來。
一天中接連打了兩次架,而且全部告捷,這使得阮媽媽神采飛揚。她說:“我們?nèi)γ婺羌绎埖臧伞!?/p>
還沒等阮青木說沒心情再吃飯了,就聽見爸爸說:“算了吧?!?/p>
“什么算了吧?”阮媽媽對阮鐘貴的有氣無力很是不屑,“我一天到晚忙得死要活,說起話來也是聲如洪鐘,你一天到晚連個屁也不吭聲,說話怎么跟蚊子哼哼似的?!?/p>
阮鐘貴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站在十字路口前,看著紅燈變綠后就迅速地說了句:“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比缓箢^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留下阮媽媽在后面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扯著嗓子喊:“阮鐘貴,你他媽地啥意思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