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一個女人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到我媽媽去世時,她已經(jīng)好多年都做不到那樣,然而她的愛依然強烈而不曾間斷。失去了這種愛,我似乎毫無用處。我得知我媽媽的死訊后一開始打了好多電話,然后就什么事也做不了。
我姐姐得給律師和牧師打電話,得設計和打印葬禮進程表,挑選贊美詩,得請搬運工把我媽媽的東西從老人院搬走,找地方放起1位于蘇格蘭地區(qū)西部的一個半島。
來。她還得給驗尸官回電話,那位官員在確認我們的媽媽不是在老人院被謀害的;事實上她只是死于心臟病,我姐姐告訴我。她得去拿幾件衣服--一件粗斜紋棉布裙子--給我媽媽入棺時穿。我姐姐精力充沛,我卻給擊垮了。我沒法給人們回電話,收到吊唁信后,無法回函致謝。
我沒辦法照顧我的女朋友,我媽媽去世時,我女朋友手術后還沒有出院,正在恢復。我去小酒館,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流眼淚,出丑。我可以挑選一首葬禮結束時唱的歌,可以寫一篇悼詞,差不多就這么多了。
“這就像是你走在路上,有個人走到你面前一拳打在你臉上,無緣無故的,而且打得很重?!蔽腋切└改鸽p全的朋友說,“我跟你說,我只是想讓你明白,這事發(fā)生的時候,會是突然襲擊,徹底震撼你?!彼麄凕c點頭,可是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曉得等待他們的是什么,因為對自己父母去世這種事,根本不可能有所準備。你不可能兩次失去你的媽媽或者爸爸。
但是挨一拳那個比喻稍微有點不夠貼切。這更像是某部羅賓漢電影中的一個場景:你正在樹林中策馬小跑,一袋麥子從樹木間蕩過來打中你的側身,然后你就完全喘不上氣來,動彈不得,無法防御,眼睛盯著林間地下的蟲子和松果。你半死不活,無法呼吸。
我媽媽去世后的星期六上午,我和姐姐去找諾丁山的那位葬禮承辦人,那個名叫約翰的人親切得有點刻意:跟前一天夜里時他的同事一樣,他稱我的媽媽--他從未見過的一個人--為“媽媽”,比如“我們星期一把媽媽從驗尸官那里領過來?!边€有“你們想給媽媽選哪種棺材?”又如“媽媽她是想土葬還是火化?”走路回家時,我和姐姐經(jīng)過了戈伯恩路上幾個賣沙拉三明治和蒜味臘腸的攤擋,我們走到一間賣各種古玩的店鋪門前,我進去后,看到墻上掛著一個羚羊頭標本。
“這個羚羊頭怎么賣?”我問店里的一個人。那個羚羊半身標本樣子巨大,不管我有可能住什么樣的房子,它都會伸出很遠,像是在廄門上方探出來。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它在我家的樣子。
“六百鎊。”我跟姐姐說:“我失去了媽媽,我要買一個羚羊頭安慰自己。”“還是再想想吧?!闭f完,她把我拽出了那間店鋪。 驗尸官把我媽媽的遺體交給了葬禮承辦人,之前是護理人員把她從她的房間里運到驗尸官那里。我從未見過的人在把我的媽媽從一座冷庫送到另一座冷庫,用一張又一張蓋尼式床1抬過。我想把她帶回家,把她放在我的餐桌上,來進行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守靈儀式。這樣,她就還在我掌管之下。我可以把大家都邀請過來,給他們倒純威士忌喝。可是那樣行不通。你去看去世的親人,還是得去根本上說來是個倉庫的那種地方。就這樣,在葬禮前那個傍晚,我、我姐姐還有我已經(jīng)出院的女朋友坐在萊德布魯克果園路一間殯儀館(我隨便挑的這間)的前廳里,等著看我媽媽的遺體。我想:“她肯定讓人給開了胸,讓驗尸官在里面這兒戳戳,那兒捅捅。她身上肯定有條其長無比的口子,全都縫了起來,也許縫的時候,還沒有盡可能考慮要好看一點”。
“以前你們誰見過尸體?”我問我姐姐和我女朋友,這時約翰過來告訴我們,“媽媽”準備好讓我們見了。
“沒有?!彼齻冋f。
我想到要說點安慰的話。我倒是見過幾次死亡和尸體,我想起了不期然第一次看到死亡的那次。1993年年底的一天,我站在波士頓地鐵的一處月臺上準備坐紅線地鐵,要去麻薩諸塞州沃切斯特我上研究生的那所大學,去給本科生們上寫作入門課。當時是一大早,地鐵進站,我左邊一個沒刮胡子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向月臺邊,就在地鐵要開到他跟前的剎那,他掉入車頭前面看不到了。我后來得知,地鐵把他軋成了兩段。
那次只是碰巧,后來,看到死尸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我第一次真正看到尸體是在第二年,1994年,我在長島的報紙《新聞日報》實習時,新聞編輯派我去一個名叫“日升公路”的地方,警察跟我解釋有個騎摩托車的在公路上一群朋友面前逞能,把頭盔放在前額上玩平衡,頭盔滑下到了他的鼻子上,他一下子看不到東西,騎著摩托車撞到一輛停著的卡車后面。我呆呆地盯著看那個人的腦漿流到公路上?;氐骄庉嫴浚芫骄€的記者露辛達說:“我們稱那是個‘基因滅絕’的故事,馬蒂?!睆?999年初往后,我在戰(zhàn)爭地區(qū)看到過很多死人。在科索沃和伊拉克,有些是從萬人坑里刨出來的,處于不同的腐爛階段。有些剛死,他們變成菜色的皮膚上,有新鮮的彈孔。我尤其記得在西岸地區(qū)納布盧斯1巴勒斯坦地區(qū)一間殮房里的一個巴勒斯坦男孩,他的幾根骨頭刺出了他的皮膚,白色的,帶著血污。他10歲左右,本來在本地哈馬斯政務辦公室的外面玩耍,這時幾枚以色列導彈飛來對樓房里的哈馬斯領導人(我認識他們)執(zhí)行斬首任務。那個男孩只穿著白色內褲。然后是在救護車上,還有巴格達的殮房,里面滿滿陳列著最近一批自殺式炸彈襲擊留下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