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蔣介石來說,美國人每訓(xùn)練一批人就意味著他對這批人的控制削弱了。由于他完全依賴于美國的援助,因而他無法拒絕這種訓(xùn)練計劃,但是他可以制造種種障礙,還可以把軍用物資挪作他用。在兩年多的時間里,這兩個所謂的盟友都固執(zhí)地不肯讓步,互相看不慣,為了中國的命運你爭我斗。蔣介石曾經(jīng)三次親自或者通過別人要求將史迪威召回,史迪威則對委員長充滿蔑視,而且對此毫不掩飾。
史迪威被稱為“酸醋喬”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精明強干,剛直不阿,對其他達不到這兩點的人往往很快就充滿厭惡,若位重權(quán)高的人如此,他就尤其憎惡。他本性里無法讓自己去討好一個他不尊重的人。如果把沒有班子協(xié)助而他能完成的工作交給他去做,他也會欣然接受。當時他已經(jīng)是中緬印戰(zhàn)區(qū)美軍總司令、東南亞盟軍副總司令、駐印度中國陸軍司令和緬甸中國陸軍作戰(zhàn)指揮官、名義上的中國戰(zhàn)區(qū)蔣介石的總參謀長、中國訓(xùn)練與作戰(zhàn)司令部總指揮以及“租借法案”(Lend-Lease)對華調(diào)撥物資官員——這里每個頭銜都有一群助手,有排場和大量文牘工作。因為他討厭阿諛奉承和虛張聲勢,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偏喜歡去緬甸的叢林中跟那些螞蟥、霉菌和兇殘的敵人打交道了。
在前線的時候他跟格蘭特(Ulysses Simpson Grant)將軍一樣,而且為了使自己更舒服一些,他喜歡脫掉佩戴徽章的軍服。他穿著非軍用毛衣和美國大兵用的靴子,戴著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保留下來的舊硬沿軍帽,往往在距離火線只有幾百碼的地方和一個中國營長站在一起,嘴里嚼著口香糖,一邊用煙嘴抽煙一邊用漢語交談。他當時六十一歲,身體單薄,瘦骨嶙峋,高五英尺九,削得短短的黑發(fā)已經(jīng)有些白發(fā),臉上布滿皺紋但是表情果敢堅毅,身體看上去硬朗,但這不過是假象罷了。其實他跟鋼絲一樣虛弱。他曾經(jīng)在不同時期在中國工作,先后經(jīng)歷了軍閥時代、國民黨興起以及中日戰(zhàn)爭。作為一名軍官,他一直關(guān)注士兵的福利,不管是美國士兵還是中國士兵。這不僅僅是做給記者看的,而且是終生不渝的,有時這個問題甚至?xí)鹚牟淮笈?。對美國公眾來說,他是遭遇失敗時有名的步行走出緬甸的英雄,對美國大兵來說他是“喬大叔”,在英國人看來他“難以相處”(除了那些他喜歡的人外,他通常是討厭英國人的),而在戰(zhàn)區(qū)雜志《中緬印戰(zhàn)區(qū)簡報》(CBI Roundup)看來,他專心致志,志在必成,并富有幽默感——“只有在雨季來臨和遇到自命不凡的人的時候”他才失去這種幽默感。他的格言是Illegitimati non carborundum,他自己把它翻譯為“別叫這些雜種把你搞垮了”。
為了讓蔣介石比較容易接受對史迪威的這項任命,史迪威被晉升為四星上將,而當時的四星上將只有馬歇爾(George Catlett Marshall)將軍、艾森豪威爾(Dwight David Eisenhower)將軍,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將軍以及阿諾德(Henry ‘Hap’ Arnold)將軍。
讓一個外國人統(tǒng)率中國軍隊,這樣的提議對蔣介石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不易接受的。然而,作為一個國家元首和一個盟友對另一個國家元首和盟友說話,羅斯福的語氣十分嚴厲,簡直近乎侮辱,有最后通牒的意味。美國占了上風(fēng),但是在中國整個歷史中順從從來都不是容易的。蔣介石“原則上”接受了,但提出了一些修改,更改了一些主張,堅持要求控制租借法案物資,進行了一些曲解,也作了一些妥協(xié)。由于形勢所迫,中國人早就把以弱勝強變成了一門高超的藝術(shù),而蔣介石的每一步無不經(jīng)過精心籌劃。蔣介石提出美國派一名特使來“協(xié)調(diào)我跟史迪威將軍的關(guān)系”,于是華盛頓派遣了前陸軍部長帕特里克·赫爾利(Patrick John Hurley)將軍。蔣介石不斷哄他,敷衍他;華盛頓開始不耐煩,進一步施加壓力。兩個月后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9月12日,赫爾利在最后一次會談后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報告說委員長“很難打交道”,事情并無進展。臨別時蔣介石說了一句話既有東方人虛偽的謙卑又有些真實的怨氣的話。他說:“史迪威將軍在中國比我的權(quán)力還要大?!?/p>
這當然并非事實,不過蔣說出這樣的話本身便顯示了這個美國人的奇異命運。他早在五年前那次離開中國時便認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已經(jīng)結(jié)束,并且永遠地離開中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