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達在進入政府以前,轉業(yè)到沙州棉織廠,后來當了廠長,對棉織廠里面的道道很熟悉。更加有利的條件是現任廠長是其徒弟,同時也是財政局長孔正義的表弟,劉傳達將其徒弟從普通工人一直提拔到廠長的位置。
在90年代初期,沙州下屬各縣的棉織廠、絲廠紛紛破產時,沙州棉織廠在劉傳達的力挺之下,還拼死拼活地掙扎到了90年代末。但是,沙州棉織廠在完全開放的激烈競爭中,就如破損嚴重的大船,終究要在大海中顛覆。
劉傳達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其徒弟在一次醉酒后提出這個想法時,就不由得動了心。他找人注冊了一家私人公司,并拉著財政局孔正義下水,借用了財政局的資金,三個人買斷了棉織廠主要生產車間價值兩千萬元設備的經營權,用公家的設備為私人公司生產。
到了1996年,棉紡廠資產虧損進一步加劇,他趁著嶺西提出“抓大放小、國退民進”的大形勢,順利讓工廠破產。
在沙州市對資產進行評估時,他采取少評、漏評等方式,讓廠里的國有資產大為縮水。
劉傳達順利地完成了對原棉織廠的接收,他對工廠有感情,盡量讓原廠技術人員進入新廠。新廠與老廠從人員到設備基本一樣,卻沒有原來的沉重包袱,很快就有了盈利。原棉織廠的技術人員及工人到了新廠,工資比在老廠普遍都有了提高。
到了1998年底,新廠將先后從財政借用的三千萬元資金還給了財政局,其中包括了利息。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曉,如果不是財政局有一雙時刻窺視著孔正義的眼睛,棉織廠終究有一天會徹底淡出沙州人民的視線,新廠或許將續(xù)寫沙州棉織業(yè)的輝煌。
隨著劉傳達和孔正義被批準逮捕,沙州棉織廠廠長、財政局三位科長、計委一位副主任被雙規(guī)。沙州政壇雖然沒有經歷如茂云市一樣的大地震,卻也是波濤洶涌。
得知了詳細案情,沙州市市委書記周昌全心情著實沉重,與省紀委書記高祥林電話聯系以后,親自來到了省紀委。
夏已去,秋雖至,嶺西的陽光仍然毒辣。奧迪車里空調不錯,將車里空間弄得跟北方草原一樣涼爽,可是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更加讓人覺得熱得慌。
市委書記周昌全進了省委大樓已有一個多小時,一直沒有下來。
司機馬波見侯衛(wèi)東等得有些疲倦,道:“侯主任,前面有一個茶樓,你干脆進去喝杯茶,等周書記出來時,我給你打電話?!?/p>
馬波數次透露出要轉行的意愿,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參加了函授學習,很快就能拿到大專文憑。他想趁著周昌全在位之際,調到一個好部門去工作。一年多時間,隨著侯衛(wèi)東與周昌全關系越來越密切,他對侯衛(wèi)東的態(tài)度由客氣變成了巴結。一來侯衛(wèi)東可以在周昌全面前幫著說話;二來據他觀察,侯衛(wèi)東以后當大官的幾率很高,這將是一個不錯的投資。
周昌全是拜見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高祥林,此種非常時期,侯衛(wèi)東自然不會輕易離開小車。他將副駕駛的后背椅向后放了放,讓身體舒服地斜躺著。
他看了看表,道:“就在這里等,我估計要不了多長時間?!?/p>
等了兩個小時,周昌全的身影才出現,侯衛(wèi)東趕緊打開車門,下車來等著周昌全。周昌全面無表情地上了車,吩咐道:“回沙州?!比缓缶鸵谎圆话l(fā)?;氐搅耸形笤海α艘痪洹白岦S子堤到辦公室來”,便大步上樓。
自從黃子堤當上了市委副書記以后,周昌全很少直呼其名,都是稱呼“黃書記”,今天卻是直呼其名。侯衛(wèi)東暗道:“難道黃子堤也出了問題?他與孔正義走得近,出點問題很正常?!鞭D念又想道,“黃子堤沒有被雙規(guī),說明事情不大?!?/p>
沙州市委副書記黃子堤進了門,見到周昌全一臉肅然,大致猜到是什么事情。他心里稍稍有些忐忑不安,坐下以后,主動開口道:“周書記,沙州可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一段時間風向不對,有些人借機在背后下黑手,想破壞沙州安定團結的局面?!?/p>
他曾經是市委秘書長,對周昌全的心思摸得很透,開門見山,就直接將周昌全窩在心里的話提前道了出來。
周昌全兩根眉毛挑了挑,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行得正坐得端,邪氣就不會侵入身體。”
他微微揚了揚下巴,虎著臉,繼續(xù)道:“今天我見了高書記,這也是我找你來的原因,你心里清楚吧?”
自從黃子堤當上市委副書記以后,周昌全很少用這種態(tài)度說話,黃子堤感覺不太妙,他便裝出詫異的神情道:“什么事?我不太清楚?!?
周昌全與侯衛(wèi)東的辦公室只隔了一道門,這道門通常是不關的。
侯衛(wèi)東能很清晰地聽到周、黃兩人的談話,聽到此句,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其實在孔正義被雙規(guī)以后,黃子堤就開始進行自查。這幾年來他與孔正義來往甚密,作為當紅的市委秘書長,他順便用了財政局不少錢。經過細心梳理,他用過的錢分為三部分。
一部分是借著市委辦公室經費緊張,在財政局報發(fā)票,發(fā)票有公有私。只要是黃子堤送來的發(fā)票,孔正義一概不問,只管簽字,再由財政局辦公室去補齊經辦人的名字,這些票據就與黃子堤沒有任何關系,變成了財政局正常的開支。
另一部分是財政局以各種名義送來的錢和物品,包括獎金等等。
還有一部分是自己出國、過生日時孔正義送的賀禮。
這些錢大多數是灰色收入,或者說是罪與非罪之間,還有一部分沒有證據,無法認定,因此黃子堤也不太緊張。
周昌全如鷹一般的目光就注視著黃子堤,道:“在我面前,你直說,孔正義到底送了你多少錢?”
黃子堤氣憤地道:“老孔肯定被逼得沒有辦法,連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情都說出來了。我在他那里報了一些賬,當時市委機關經費緊張,報賬都是為了公家,怎么就算到了我的頭上?”
周昌全緊追不放,道:“那一年你到美國去,他給了你多少錢?”
“那一年我到美國,美元不太夠,當時就找他借了五千,回國以后我還給了他。”
“五千美元,當真還了?”
黃子堤猶豫了一會兒,堅持道:“我確實還了,只是,還的是發(fā)票。我在美國給省委辦公廳的幾位領導買了一些禮物回來。美國物價不便宜,東西不多,貴得燙手?;貒院?,找了些發(fā)票拿到了財政局。”
周昌全知道此事,黃子堤當時從美國回來,送給他一個栩栩如生的工藝牛。此牛是黃銅所鑄,材料并不名貴,但是勝在做工精細,將牛剛健、雄偉的風骨表現無遺。他屬牛,又素來喜歡魯迅的名言“俯首甘為孺子?!?,對這頭美國孺子牛甚有好感,一直擺在書房內。
“省委辦公廳對沙州市委挺照顧,出國給領導們買些禮物,也是人之常情,這有利于以后的工作。我那幾個工資,哪里夠花,因此在財政報賬?!秉S子堤見周昌全沉吟不語,連忙轉移了話題,道,“周書記,我在省里聽到不少難聽的話,說是沙州干部沒有幾個是好人,這一次沙州干部出現大面積腐敗,市委領導要為此事負責?!?/p>
周昌全兩條眉毛漸漸豎了起來。
黃子堤又道:“明年就要換屆,某些人要把水弄渾,然后亂中奪權,還是‘文革’那一套。”
周昌全兩條眉毛又漸漸恢復了原狀,道:“明年換屆,何去何從是省委領導考慮的事情,有些人妄圖左右組織意圖,遲早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p>
侯衛(wèi)東一直在旁邊的辦公室里聽著兩人對話,心道:“黃子堤是厲害人物,不動聲色就將周書記的注意力吸引到明年換屆一事上?!?/p>
周昌全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話鋒一轉,道:“高書記看了孔正義的交代材料,里面多次提到了你。在孔正義的交代材料中,涉及你的次數還不少,省紀委很重視此事,他們特意將孔正義的交代材料與財政局的賬冊一一進行核實。劉傳達之事是一個教訓,你一定要引以為戒,這種打擦邊球的事千萬別做?!?/p>
“幸好自己還算聰明,習慣也比較好,沒有在任何一張票據上簽字。如果自己在上面落上一個字,現在就會吃不了兜著走?!秉S子堤聽到這里,也是暗叫幸運,他背后開始滲出汗水,大粒的汗珠順著豐碩的后背直接掉到了褲腰處。
他對周昌全道:“這是教訓啊,以后遇到這些事,看來還得走正規(guī)程序,辦公經費不夠,讓財政局正式增加預算,否則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p>
“此事就這樣,你要吸取教訓,下不為例?!?/p>
黃子堤灰溜溜地走出了周昌全的大門,心中很惱火,同時又對周昌全帶著感激,他心里明白,自己的事情可大可小,上綱上線就是大事,拖一下眼皮,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高祥林召見周昌全肯定是征求其意見,而周昌全則為自己說了好話。
走出了辦公室,迎面見到了副秘書長曾勇。他笑容可掬,厚重的雙下巴歡快地抖動著,道:“黃書記,我有事向您匯報。”
黃子堤挺了挺胸,雙手向后背著,很威嚴地朝著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曾勇在后面亦步亦趨。
自從周昌全去見了省紀委高祥林書記以后,孔正義一案變得內緊外松,漸漸悄無聲息。除了孔正義和劉傳達,最后被省紀委雙規(guī)的有九名干部,其中劉傳達的秘書被開除公職,卻沒有受到刑事處理,財政局辦公室呂主任主動辭職,到南方做生意去了。
這兩人的去職算是此案的尾聲。
“老高,你客觀地說,沙州情況到底如何?”省委書記蒙豪放看了案卷,想起昨天閑聊時聽到的只言片語。雖然說者也許是無意,但是聽者有心,今天聽完沙州案情以后,若有所思地問高祥林。
白包公高祥林放下了手中的匯報材料,道:“孔正義是沙州財政局長,這個職位與方方面面都有接觸,牽出一些人也很正常。這一次省紀委查得很徹底,孔正義先后交代了三十來人,有名有姓,有職有位,雙規(guī)了九人,夠得上刑的有七人,絕大多數都在灰色地帶?!?/p>
蒙豪放最看重的是兩位黨政領導,聽到周昌全和劉兵兩位主要領導都很干凈,放下心來,道:“對腐敗分子我們不能姑息,我重申兩個絕不,一是絕不留情,二是絕不手軟,一查到底?!?/p>
高祥林在好幾省當過紀委書記,又在早年與蒙豪放共事多年,雖然到嶺西的時間不長,處理此事的輕重緩急拿捏得極好,道:“比起茂云,沙州情況好得多。茂云是兩個主要領導都涉案,沙州涉案最高級別的領導是副市長劉傳達,而且劉傳達一案很有時代特點,他對國有財產流失犯有不可推卸的職責。不過從調查情況來看,劉傳達辦的新廠吸納了老廠的主要技術力量,現在生意挺好,如果不是東窗事發(fā),他的新廠說不定還真能發(fā)展壯大?!?/p>
蒙豪放想起了近期出現的不和諧的思潮和爭議,目光變得深沉起來,道:“有人說嶺西的私營企業(yè)都有原罪,更有激進的人還提出要清算私營企業(yè)的原罪,這種思想我不贊成。我們眼光應該長遠,行為要更加務實,一句話,放下包袱,輕裝前進?!?/p>
他說得不甚明白,高祥林卻聽得很明白,道:“對于不夠刑的同志,我建議交由沙州市委處理。通過此案,看得出沙州市委還是堅強團結的,特別是市委書記周昌全同志黨性強,胸懷磊落。”
“我同意你的意見,周昌全同志在沙州工作多年,熟悉情況,我相信他能正確處理此事。”蒙豪放又道,“周昌全這個同志,作為市委書記,事必躬親,一方面說明了對黨忠誠,敬心敬業(yè),另一方面,他容人之量稍窄一些。放手讓年輕人做事,只要把好舵,就翻不了天?!?/p>
對于周昌全的使用問題,蒙豪放與省委分管組織的副書記朱建國有分歧。朱建國的態(tài)度很明確:“沙州出了腐敗大案,周昌全作為市委書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適宜在沙州擔任市委書記,建議調至省政協或人大?!?/p>
蒙豪放對此還沒有表態(tài),聽了高祥林的報告,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