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李保,曾國藩清楚地聽到李保叫一聲:“大人總算醒了!”
曾國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
和春正在窗前和文慶親親熱熱地談話,一聽曾國藩醒了,就雙雙奔過來。一個拉著曾國藩左手,一個拉著曾國藩右手,齊道:“可不要嚇人??!大人這一覺竟睡了三天!”
頓了頓,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來,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請求處分了!”
曾國藩掙扎著坐起身,道:“本部堂讓二位大人操勞了?!?/p>
文慶道:“大人的病如何來得恁急!到底是為哪般!”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本部堂這是在哪里?莫不是又回了省城?”
李保道:“回大人話,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車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您老現(xiàn)在是在欽差行轅呢!”
曾國藩想了想,對和春道:“本部堂已經(jīng)不礙事了,和中丞有事盡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謝?!闭f著沖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著,缺什么只管言語,可不能再如此操勞了。我山東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慶把和春送出行轅。曾國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卻執(zhí)意不肯。曾國藩只得作罷。趁這當口,曾國藩讓李保打開隨身帶來的竹箱子取出膏藥,讓他侍候著貼到后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對曾國藩道:“大人這一病可把和大人嚇壞了,當天就讓人騎快馬把文大人接了回來。多虧大人醒得及時,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聯(lián)名折子就發(fā)出去了?!?/p>
這時,廚下當值的廚子端來一碗專為曾國藩燉的蓮子湯,請示守在門外的劉橫,是否趁熱端進來。劉橫就讓李保端進去請示曾國藩。
曾國藩平時是不大用補品的,但他現(xiàn)在餓了,就想也沒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進去,以至連李保都奇怪,曾大人這次進粥竟然連問都沒問一聲,想是真餓了。
以往,每逢去外地辦差,每當進餐的時候,曾國藩都要問李?;虍斨档氖绦l(wèi)吃的是什么飯,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湯,幾乎面面俱到,一樣不落,細心得像個婆姨,可這次……
曾國藩已經(jīng)三天沒有進食,他本沒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發(fā)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轉(zhuǎn)來,他可能像以往那樣嗎?人以食為天,孔子也不能例外。
一碗湯下肚,曾國藩感覺好多了,他扶著李保的肩頭下了床,一步一步來到行轅的簽押房。文慶正在和隨身帶的文案談?wù)撋綎|的風(fēng)土人情,一見曾國藩走進來,慌得文慶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礙于職分,急忙閃在一旁垂手侍立、請安。
文慶把曾國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閑雜人員知道兩位欽差有話要談,都悄悄退出去。
文慶當先發(fā)問:“滌生,汶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把你急成這樣?你、我奉旨放賑,其他的事由別人干去。你身子骨這么羸弱,可不能再這樣了!”
曾國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來放賑,就須查賑。下官氣就氣那和春!剛才聽侍衛(wèi)講,東平縣的葉子頌出缺了,汶上縣的洪財卻升署濟寧州州同了!文大人哪,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
一聽這話,文慶忽然笑了:“滌生啊,葉子頌出缺,洪財升官,那都是他山東巡撫衙門分內(nèi)的事,咱何必為這些事著急上火呢?為別人的事傷自己的身子,劃不來!我讓廚子燉了兩碗加了冰糖的燕窩粥,你敗敗火,精神好了,明天咱們?nèi)ビ螡系狞S帝陵,游完黃帝陵,再游白馬寺,游完……”
曾國藩止住文慶的話頭,笑道:“文大人,你別拿下官逗悶子了!濟南什么時候建的黃帝陵?。坑帜膩淼陌遵R寺???”
文慶也笑道:“也別管什么陵什么寺,終歸,你曾滌生只要開心就好!”回頭對外面喊一聲:“告訴廚下,給曾大人上燕窩粥!”又對曾國藩笑了笑:“文某也跟著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窩粥!這可是和中丞專為大人準備的喲!”
曾國藩苦笑了一聲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從命!得,下官就陪著大人喝一碗燕窩粥!不過,說句不怕大人笑話的話,下官長這么大,只喝過蓮子粥,還沒喝過燕窩粥呢!”
文慶一愣,反問:“大人剛才不是喝過一碗燕窩蓮子粥了嗎?”
曾國藩一怔:“怎么,剛才李保端給我的就是燕窩粥?”復(fù)又自言自語:“早知如此,下官該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蹋了這上等的補品了!”文慶被說得哈哈大笑起來。
燕窩粥送進來,文慶和曾國藩一人一碗。兩個人邊吃邊談,話題自然而然轉(zhuǎn)到賑災(zāi)上。曾國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向文慶講述了一遍,文慶只管仔細地喝燕窩粥,不置一詞。
曾國藩也只好不再說下去,也慢慢地品起來。
一碗燕窩粥下肚,曾國藩開口說道:“文大人,這燕窩和以前吃過的蓮子粥與紅薯粥沒有什么不一樣??!相信紅薯粥多放冰糖,也是這個味兒!這燕窩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窩粥的錢,夠下官喝一年紅薯粥的了!”
文慶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個曾滌生啊,官至侍郎了還分不清燕窩粥和紅薯粥的區(qū)別所在!這話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開國至今還沒出過不喝燕窩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現(xiàn)在就回臥房躺著,什么時候緩過神,咱再辦差。”
曾國藩只好由李保扶著進臥房歇息。進了臥房,李保忙著整理床鋪,又要給曾國藩寬衣。
曾國藩卻道:“李保啊,給我換朝服,傳轎夫,我要去巡撫衙門拜見和中丞?!?/p>
李保愣了愣,沒言語,急忙為曾國藩拿出朝服、頂戴;給曾國藩穿戴齊整,又趕著去傳喚轎夫及跟班的侍衛(wèi)、欽差儀仗等。
一會兒,欽差的大轎便出了行轅,奔巡撫衙門而來。
到了巡撫衙門,扶轎的劉橫先跨前一步高喊一聲:“賑災(zāi)大臣曾大人到!”和春迎出來,把曾國藩讓進大堂落座。
坐下后,曾國藩單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來有要事與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縣查賑,有些賬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對,洪明府這時卻被大人掛牌升署了濟寧州州同。按說,屬員的升降調(diào)配,是大人分內(nèi)的事,本部堂無權(quán)過問,但現(xiàn)在畢竟是查賑期間?!?/p>
和春沒等曾國藩說完便攔住話頭,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實洪財升署的事,是與查賑無干系的。洪財是從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縣,一直由七品官員任知縣。洪財原本就該分發(fā)濟寧州的,偏偏洪財來時,濟寧州州同沒到期限,只好先到汶上護印。大人到汶上的當天,濟寧州州同出缺,你說不放洪財又放哪個呢?所幸,汶上也是濟寧州的轄區(qū),大人可以隨時傳調(diào)嘛。曾大人是查賑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嗎?”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中丞大人太抬舉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歷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別人還想治理好嗎?本部堂和文大人來山東放賑、查賑,原本就是多此一舉。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還望中丞大人見諒。”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這樣說話。放賑如同救火,若非能員能撈到這差事嗎?不過話又說回來,洪財確是我山東的能員,他是知州的材料?。 ?/p>
曾國藩頓了頓問:“聽說東平縣出缺了?葉子頌升了還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將那欺君罔上的葉子頌革職拿問下在大牢了!是問斬還是充軍,只等圣旨一下便見分曉。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東平的不法事?這個葉子頌啊,可把東平百姓坑苦了!”
曾國藩沒有正面回答,卻問:“圣旨也該下了吧?”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這幾天吧???!這個葉子頌,凈給本部院闖禍。”兩人又談了一會兒閑話,曾國藩辭別回轅,和春用平行禮節(jié)送行。
回到行轅,曾國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上起來后,他只得讓李保隨時注意巡撫衙門的動向,由劉橫在身邊當值。
用過早飯,曾國藩感覺精氣神強了許多,就想和文慶商量,準備午后動身去汶上續(xù)續(xù)查賑。更衣的時候,李保突然走進來稟報,巡撫衙門正在大堂之上接圣旨,東平縣正六品知縣葉子頌因貪污賑款,變賣賑糧,被皇上判了個斬立決。聽衙門的人說,午時一到,葉子頌就要被押上法場。聽說,東平還來了幾百名百姓,圍著巡撫衙門喊刀下留人哪!
曾國藩一聽這話,臉色大變。他來不及多想,也沒和文慶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換了朝服,急急趕往巡撫衙門。
一進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擺放的圣旨。曾國藩先向圣上請安,這才與和春見禮。和春見曾國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動問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樣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曾國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專為圣旨而來。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葉子頌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蹺,不知圣上判了葉子頌什么罪?”
和春冷冷說道:“斬立決!擅賣賑糧,定斬不饒!”
曾國藩道:“葉子頌的人頭目前還不能落地?!?/p>
和春道:“誰希望這樣呢?本部院可沒有抗旨的膽量!曾大人啊,聽本部院的一句勸,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吧?!边@分明是怪他多管閑事了。
曾國藩一聽這話,神色大變,道:“本部堂并沒有讓中丞大人抗旨??!大人何出此言?”這時,文慶急匆匆走了進來,一見桌案正中擺放整齊的圣旨,急忙跪請圣安。和春與曾國藩也急忙見禮,然后升炕。
不待文慶講話,和春先道:“文大人來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葉子頌判了個斬立決,曾大人讓本部院刀下留人,這……”
文慶狐疑地望了望曾國藩。曾國藩道:“文大人哪,東平的賑款、賑糧還沒有查實,葉子頌這時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讓中丞大人抗旨來著?中丞大人在證據(jù)不全的情況下便匆匆向圣上請旨,這不是草菅人命嗎?中丞大人如何就不調(diào)查一下葉子頌擅賣賑糧的起因呢?”
和春氣得神色大變,大叫道:“好你個曾滌生,你竟敢誣本部院草菅人命!來人!傳本部院的話,讓撫標營現(xiàn)在清街,午時一到,將葉子頌押赴法場就地正法!一刻不準延誤!”
“你……”曾國藩氣得渾身亂抖。
文慶忙打圓場道:“和中丞莫生氣,曾大人也消消火氣。照理說,賑款、賑糧沒有查實之前殺葉子頌是匆忙了點,可圣旨已下,圣命難違,又怎能不遵旨辦理呢?曾大人你也該替和中丞想一想?!?/p>
曾國藩道:“由本部堂向圣上請旨總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賑大臣,東平縣的賑銀、賑糧沒有查實之前,葉子頌斷不能斬!和中丞,請你著人速將人犯葉子頌押赴欽差行轅看押。本部堂回轅后,即向圣上請旨。如圣上怪罪下來,本部堂一人承當!絕不牽累和中丞?!?/p>
和春冷笑一聲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個干擾地方的罪名嗎?”
曾國藩忽然瞇起三角眼,猛喝一聲:“放肆!你難道忘了本部堂現(xiàn)在還是山東的放賑、查賑大臣嗎?”說完,看也不看和春一眼,抬腿走出巡撫衙門大堂。文慶與和春一時僵在那里。
曾國藩回到行轅,立時便草就了一篇《山東省東平縣正六品知縣葉子頌枉法當斬請求緩行折》,交行轅的八百里快騎拜發(fā)。
不久,文慶也回到行轅。得知曾國藩的折子已經(jīng)發(fā)出,文慶頓足道:“滌生,你這事做得實在有些唐突!我知道和春與你有些過節(jié),也深知他的為人。和春其人,盡管貪財好色,但就目前來看,他也算滿員里的能員了,還能干些事!如果沒有圣恩,豈能久歷封疆!近些年來,像陶澍、林則徐這樣的敢于任事的封疆大員有幾人呢?”
曾國藩嘆氣道:“文大人哪,您老在我朝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了,您老看事看人最是明白不過。這封疆大吏可比不得京官哪,京官做到尚書也還是管理一個部門,用人行事都要看圣意定奪,本人是做不得多少主的??蛇@封疆大員可是把一省或數(shù)省的百姓操在手里,品級雖然是二品,可威儀權(quán)勢連京里的正一品也比不得呢!像和春這樣出身的人,充其量帶上兩營兵沙場對敵尚可。讓和春做巡撫,不是糟蹋巡撫二字嗎?巡撫不能上馬治軍下馬治民,文韜武略樣樣精通,還算巡撫嗎?”
文慶答道:“滌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們就不講這個事了,咱還是說說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準嗎?”
曾國藩想了想道:“從查賑角度看,皇上能準;從維護封疆威望來看,皇上又不能準按我大清律例,巡撫、總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制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刹还芑噬蠝什粶?,下官也要為葉明府爭一爭。葉子頌是我大清難得的好官哪!無非是變通了一下救濟方式。這樣敢于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員我們不給予保護,我們這俸祿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嗎?文大人,你說呢?”
文慶被曾國藩說得長嘆了一口氣,思索了許久才說道:“我滿人都能像你曾大人這么想、這么做,我大清國就算省省遭災(zāi)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我也給皇上上道折子,為你壯壯聲勢!”說著沖外面喊一聲:“筆墨侍候!”
曾國藩一聽這話,大受感動。他站起身,凝視著文慶好一會兒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趟這渾水了!您犯不著與和春結(jié)仇呵!”
文慶哈哈大笑道:“你漢大臣都不怕,我一個滿人,又怕什么呢?”當夜,文慶的奏折也由行轅的八百里快騎拜發(fā)。更多精彩內(nèi)容,請閱讀《曾國藩發(fā)跡史》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