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不免自憐起來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嗚嗚嗚嗚!”
然后夸張造作地號啕大哭,一邊怪叫一邊捶打著身畔的紅木箱子。
“別亂敲,你這豁牙子?!蓖趵瞎棺?,不許志高亂動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頭,或是貴人送給他的價值不菲的首飾,他和貓的生計便倚仗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氣。
“丹丹!丹丹!”
外頭傳來一陣喊聲。
丹丹應(yīng)聲躍起至門前,不忘回過頭來:“黃叔叔找來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問:“到哪兒去?”
“回天津老家去,給黃哥哥養(yǎng)病。”
院子里出現(xiàn)一個矮個子的四十來歲的壯漢,久經(jīng)熬練,雙腿內(nèi)彎成弓形,步履沉沉穩(wěn)穩(wěn),一副江湖架子。背上是個臉色蒼白中帶微黃的、穿得臃腫的十來歲少年,兩只手軟垂著,眼睛中有無限期望,機靈地轉(zhuǎn)動。嘴一直咧著,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再也無法走一兩步的黃哥哥。
“走啦!”叔叔喚丹丹。
這苦惱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襖不知經(jīng)了多少風(fēng)霜雨露,竟變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漸漸命也硬了。因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愛憐著眼前這沒爹沒娘的牡丹?!澳档ぁ保ㄖ兄跹?,改一個這樣擔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地溜到這里來,叨擾人家啦,回去吧?!蚬怼炅耍硕忌⒘?。”
末了又謙謙對王老公說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話兒又寸,您別見怪。丹丹,跟公公和哥們說再見。”
丹丹笑著,揮手:
“王老公、懷玉哥、切糕哥,我們再見!”
叔叔在她耳畔罵:“看,到處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懷玉笑:“再見?!?/p>
志高努力地揮手:“再見再見。喂喂喂,什么時候再見?我請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時候?會不會再來?搖頭不算點頭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遠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辮子晃蕩在傍晚太陽的紅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蕩在同一時空內(nèi)。
初春的夕陽不暖,只帶來一片喧囂的紅光,像一雙大手,把北平安定門東整座的雍和宮都攏上了,決不放過。祖師殿、額不齊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輪殿、照佛樓、萬福閣……坐坐立立的像,來來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貓,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會不會再來?”志高問。懷玉沒有問,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會問的。
但懷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沒答。在人人告別后,院子、屋里,緩緩傳來算卦人吹笛子的怪異悶哼,似一個不見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徹查他卑微而又凄愴的下獄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夢。
人在情在,人去樓空,這便是命。
騰騰的節(jié)日鬧過了,空余一點生死未卜,恍惚地回響,懷玉和志高離廟回家去。
中國是世上最早會建橋的國家了:梁橋、浮橋、吊橋、拱橋。幾千年來,建造拱橋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磚、藤、竹、鐵,甚至還動用了冰和鹽。
橋,總是橫跨在山水之間,豐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長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橋,它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東邊是天壇,西邊是先農(nóng)壇。從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壇祭祀,都必經(jīng)此橋。橋的北面是凡間人世,橋的南面,算是天界。這橋是人間、天上的一道關(guān)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過的,因而喚作“天橋”。
天橋如同清朝一般,在還沒有淪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橋,人們的視線總是被它擋住了,從南往北望,看不見正陽門;從北向南瞧,也瞧不著永定門。它雖說不上精雕細琢,材料倒是漢白玉的。
只是歷經(jīng)了幾度興衰,燈市如花凋零……后來,它那高高的橋身被拆掉,改為一座磚石橋。石欄桿倒還保存著,不過就此淪為沼澤地、污水溝。每當下雨,南城的積水就都匯積于此,加上兩壇外面的水渠,東西龍須溝的流水匯合,漲漫發(fā)臭,成了蚊子、蒼蠅、臭蟲和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憶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橋曾是京師的繁華地,燈市中還放煙火,詩人曾道:“十萬金虬半天紫,初疑脫卻大火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