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橋 [壹](13)

生死橋 作者:李碧華


她有一雙修長但有點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龜裂泥土中裂生出來的一束白蘆葦:從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過得過稱贊。男人送過她一只手鐲。

紅蓮在志高跟前,有點抽搐痙攣地把她一雙手纏了又結(jié),手指扣著手指,一個字兒也不懂,手指卻徑自寫著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盤上取過一點錢,隨意地,又賠罪似地塞給志高了:

“這幾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沒啦,我去找點活計?!?/p>

“睡這兒吧?”

志高正想答話,門外又來個客人。風吹在紙糊窗上,啞悶地響。就著燈火,志高見娘脖子上、太陽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蕩蕩的紅。

“紅蓮。”

娘應聲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錢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兒晚上到哪兒去好呢?到火房去過一夜吧,雖然火房里沒有床鋪,地上只鋪著一層二尺多厚的雞毛,但四壁用泥和紙密密糊住縫隙,不讓寒風吹進,總是有來自城鄉(xiāng)的苦瓠子擠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販。聲氣相聞的人間。說到底,總比這里來得心安,一覺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觳匠鲩T,走了沒多遠,就見那掏大糞的背了糞桶糞勺,推了糞車,正挨門挨戶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過去,扔中他的脖子。靜夜里傳來凄厲的喝罵:

“媽的,兔崽子,小野雞,看你不得好死,長大了也得賣!”

志高激奮地跑了幾步,又馬上委頓了。胭脂胡同遠遠傳來他自小便聽了千百遍的一首窯調(diào),伴著他凄惶的步子。

“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在位的明公細聽我來言唉。此事唉,出在咱們京西的藍靛廠唉――”

志高的回憶找上他來了。

他從來沒見過爹,在志高很小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為什么不在?也許死了,也許跑了。這是紅蓮從來沒告訴過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還沒改名兒喚“紅蓮”呢。當時她是縫窮的,自成衣鋪中求來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腳料,給光棍漢縫破爛。地上鋪塊包袱皮,手拿剪子、針線,什么都得補。有一天,志高見到娘拎著一雙苦力的臭襪子在補,那襪子剛脫下,臭氣薰天,還是濕濡濡的。娘后來捺不住,惡心了,倚在墻角嘔吐狼藉,晚上也難受得吃不下飯,再吐一次。

無論何時,總想得起那雙摸上去溫濕的臭襪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膿污的前景。

……后來娘開始“賣”了。

志高漸漸地曉得娘在“賣”了。

他曾經(jīng)哭喊憤恨:

“我不回來睡,我永遠也不回來!”

――他回來的,他要活著。

他跟娘活在窯調(diào)的凄迷故事里頭:

“一更鼓來天唉,大蓮淚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

――一直唱到五更。

唉聲嘆氣,唉,誰跟誰都不留情面。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說起來,還不是一樣:短短的五更,已是滄桑聚散,假的,灰心的,連親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著娘,卻又一壁用著她的錢,――他稍有一點生計,也就不回來。每一次回來都是可恥的。

經(jīng)過一個大雜院,也是往火房順路的,不想聽得唐老大在教訓懷玉了:

“打架,真丟人!你還有顏面到丁老師那兒聽書?還是丁老師給你改的一個好名字,嘎,在學堂打架?”

一頓噼噼啪啪的,懷玉準挨揍了。志高停下來,附耳院墻,唐老大罵得興起:

“還逃學去聽戲!老跟志高野,沒出息!”志高緩緩地垂下頭來。

“他娘是個暗門子,你道人家不曉得嗎?”

“不是他娘――是他姐?!睉延窬S護著志高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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