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二年·春·上海

想盡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著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shí)候，沒什么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么話說?；疖囅软懱?hào)，后開動(dòng)，煤煙蓬蓬，她目送著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驚，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彼浧鹆栓D―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fù)]手，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里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fēng)煙吞沒了。她追趕著，追趕著，直至火車義無反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嗎？是追趕一個(gè)失蹤的人嗎？只那荷包在。

她懷著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里，是為她而起的？志高陪著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托，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此番出來，班主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guān)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跑碼頭時(shí)，先在上海打好關(guān)系，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做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天、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板，要不礙在您師父面上，肯定給您掛頭牌?！爆F(xiàn)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shì)？火車轟隆轟隆地，說兩天到，其實(shí)要兩天半。

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fēng)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

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gè)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diǎn)吊梢，頭發(fā)梳得雪亮，一絲不茍。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干凈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嗶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yàn)楸礞溇凸室獾貟煸谛厍啊?/p>

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一路辛苦了?！?/p>

“哪里，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diǎn)了?！?/p>

“好，先安頓好再說?！?/p>

班主一一地介紹，然后上路。雖那么地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xì)似的。

史仲明，據(jù)說是洪班主的一個(gè)遠(yuǎn)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gè)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diǎn)著?？此槁暤目蜌?，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地應(yīng)酬，他多半不過是同鄉(xiāng)的子侄，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yīng)該多拉點(diǎn)關(guān)系。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gè)興旺區(qū)，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yīng)著，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gè)宿舍。

他已經(jīng)了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zhí)?，心里有?shù)，當(dāng)下一一分配妥當(dāng)。

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后廂，客堂后為扶梯，后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gè)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楣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bào)館拜會(huì)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fā)話?！报D―金先生？聽上去是個(gè)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diǎn)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