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大伙并沒真正瞧得起她,雖然這已是個摩登的時代了,不過,她讓誰睡過了,好像馬上便被揭發(fā)。
他們用一種同情但又鄙視的態(tài)度來捧著她。一個女人賤,就是賤,金雕玉琢,還是賤。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藥吞下去……
橫來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來真格的!”
便見一個旁觀的他,飛撲過來,慌忙地奪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開始騷亂。他用手指頭往她咽喉直摳,企圖讓她把一切都給還出來。導演正沉迷于劇情,直至發(fā)覺她其實假戲真做了,急急與一干人等攏上去,助懷玉一臂之力。有人交頭接耳地:
“又來了?真自殺上癮了?”
懷玉喊:
“快,給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頓,又逼她嘔吐一頓,他一身都狼藉,扶著她,摟著她。那么軟弱,氣焰都熄滅了,只像個嬰兒。
直至車子來了,給送進醫(yī)院去。
懷玉在樂世界的日戲失場了。
六時二十分,終于醒過來,瑪麗喚懷玉:
“段小姐請你進去?!?/p>
懷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沒事就好,以后別窩屈盡憋著――”
段娉婷蒼白著臉:
“我沒憋著,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戲呢,你多休息?!?/p>
“一陣子吧?”
“改天好了。”懷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幾點鐘?什么地方?我派車子來接,哪一天?”
懷玉只覺他是掉進一個羅網里。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雜院,來至鬧鬧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車子接了他,停在霞飛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過鐵柵欄,踏進來,先見一個草坪,花壇上還種了花,是淺紫色的,說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樓,抬頭一看,露臺的玻璃門倒是關了,隔著玻璃,雖然什么都看到,但卻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們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戲,賣個滿堂,為了吊觀眾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戲碼,之后卷土重來。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練功過了,有自己的時間,故而俘虜來――懷玉可以不來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個“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許需藉著這個理由才肯來。
很多事情在沒有適當?shù)囊T和鼓勵下,不可能發(fā)生。唐懷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開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殺,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次“手段”?
傭人應門,招待懷玉進內之后,便一直耽在傭人間內,不再出來。
“小姐請你等她?!?/p>
懷玉只見敞亮的客廳,竟有一架黑色的鋼琴,閃著懾人的寒光,照得見自己的無辜。他無辜地踏上又厚又軟的大地毯,是淺粉紅色的,緋緋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慚于鞋子實在太臟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輕靈點,著地更是無聲。
鋼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訪問的文章:
“……段小姐的臉兒,是美麗而甜蜜的,充滿著純潔無邪的藝術氣質。兩條纖秀眉毛底下,一雙烏溜溜亮晶晶圓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爛漫的光芒。豐潤的雙頰如初熟的蘋果。調和苗條的體格,活潑伶俐的身段,黃鶯兒似的聲調,這便是東方美人的臉譜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齊、有規(guī)律。清晨八時起身,梳洗后便閱讀中英文一小時,寫大小字數(shù)張。有空還常看小說,增加演技修養(yǎng)。晚間甚少出去宴會,不過十時左右便已休息了……這位藝貌雙絕的女演員,正當黃金時代的開始,他日的前程是遠大光明的,她卻說,最喜歡的顏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紅……”
難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紅,簡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出一個浪漫形象以供訪問。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熱氣,嚇得懷玉閃避不及。不知何時,段娉婷出來了。她穿的是說不上名堂的滑膩料子,披掛在身上,無風起浪,穿不進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條瑩白的蠶,被自己吐出來的絲承托著,在上面扭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