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2)

鋼鐵年代 作者:高滿堂


尚鐵龍不高興了:“你們這些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小腳女人就是指的你們,你不愿意參加,別吹冷風(fēng)!”邊立明看著楊壽山:“我可沒說不參加,也不想當(dāng)小腳女人,楊廠長要愿意,我參加他的組?!睏顗凵绞冀K沒說話,只是微笑。

尚鐵龍喊:“老楊,你表個態(tài)。”楊壽山抽身回家了。

楊壽山回到家里抽煙,尚鐵龍走進(jìn)屋:“老楊,不是我逼你上套,給你說句掏心窩子話,你這樣可不行。我搞起來了,你不搞就要顯鼻子露眼,要落后。難道你對黨中央號召大煉鋼鐵有看法?不是吧?現(xiàn)在全廠都在大躍進(jìn),你們分廠還按兵不動,你要小心呀。”

楊壽山沉默了半天:“唉,那就在院里搞兩個小高爐吧,不過礦石哪里來?焦炭從哪里來?引火的木頭呢?技術(shù)有保障嗎?”

尚鐵龍笑了:“你這個人,伸手要條件成了習(xí)慣。當(dāng)年國民黨向美國要飛機(jī)要大炮,要大米要洋面,解放軍有什么?無非是小米加步槍,照樣消滅國民黨八百萬軍隊!其實(shí),你提的問題都好解決,沒有礦石,咱們可以撿廢鐵,家家戶戶凡是帶鐵的全都貢獻(xiàn)出來,有些糙礦石也可以拉到院里冶煉。沒有焦炭,咱就用煤憋出焦炭,這技術(shù)我有。至于引火的木柴嘛,到后山砍去,大煉鋼鐵是壓倒一切的任務(wù),我去要砍伐樹木的批條。”

麥草在一邊勸:“壽山,臉兒都給你開了,腳也裹好了,就等你上花轎了,你就應(yīng)了吧?!睏顗凵綗o奈:“好嘛,看來不干真是不行了,別讓人當(dāng)白旗拔了!”

姜德久在廚房里忙著蒸窩窩頭,他擔(dān)心大院里的小高爐要真立起來,就要沒白沒夜地干,沒時間做飯,所以就多做點(diǎn)干糧。他邊干邊議論:“咱全公司第一煉鋼高手就是尚鐵龍,他也不是不知道,這小高爐能煉出鋼嗎?這一大躍進(jìn),他就像打了雞血針?biāo)频?,整個人就不是他了,在這一點(diǎn)上,我就不佩服他。還是你們楊廠長穩(wěn)當(dāng),尚廠長還笑話楊廠長屁股大,我說,屁股大有屁股大的好處,坐得穩(wěn)。尚廠長是不倒翁的尖尖腚,左晃右晃的沒立場?!?/p>

趙金鳳說:“不許你胡說八道!尚廠長積極響應(yīng)國家號召有什么錯?”姜德久往鍋里放著窩頭:“楊廠長錯了嗎?他私下對我說過,小高爐煉鋼是瞎胡鬧,先別說經(jīng)濟(jì)上合算不合算,也煉不出鋼,勞民傷財!”

趙金鳳認(rèn)真起來:“你腦子里怎么有這么多不合時代的想法?難道國家號召大煉鋼鐵錯了嗎?我看你的思想有問題,該拔白旗了!”姜德久不服:“你說我別的我不惱,說我思想有問題我可要生氣了。我不熱愛黨嗎?不熱愛社會主義嗎?正是因為愛,所以我才認(rèn)真去想這件事做得對不對!”

趙金鳳火了:“姜德久,我嚴(yán)正地警告你,不許對黨的三面紅旗有懷疑!黨中央提出煉1070萬噸鋼的任務(wù),流血流汗也要完成。毛主席說了,人是主要的因素,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chuàng)造出來!”姜德久笑著:“我不和你辯論,也說不過你,就等事實(shí)說話吧?!?/p>

沈云霞從上?;貋砗?,謝廖沙又和她黏糊上了。晚上,她在家里看著謝廖沙的照片,滿臉的幸福。邊立明來串門,沈云霞忙藏起照片問:“有事兒???”邊立明坐下:“沒什么事。哎,你對今天大院的會怎么看?”“我看是胡鬧?!边吜⒚麝P(guān)切地說:“咱倆觀點(diǎn)相同,我就是為這來的。你心直口快,千萬不要對別人亂說,隨大流吧?!薄爸x謝你的提醒?!?/p>

邊立明看著沈云霞:“咱們都是南方人,應(yīng)該互相關(guān)照。最近沒去找謝廖沙?”“這就不用你管了?!薄拔也皇枪苣悖铱傆X得你們之間有點(diǎn)懸。”“有什么懸的?”

邊立明問:“中蘇兩國之間,最近你沒聞出點(diǎn)什么味兒來?”“沒聞出來?!边吜⒚魃衩氐卣f:“我也說不好,你就等著看吧?!?/p>

幸福大院里,兩座土高爐立起來了,兩個組的人分別在爐前站好,尚鐵龍主持點(diǎn)火儀式。兩邊的人馬點(diǎn)火,拉起大風(fēng)箱,火光沖天。

金虎忙活著,看到大院門外有個郵遞員騎著車子過去,就扔下鋼釬跑出大院,來到郵遞員面前問:“大叔,今天有我的信嗎?我住幸福大院,我爹叫尚鐵龍,我叫尚金虎?!?/p>

郵遞員笑著:“哦,想起來了,你一直在等一個人的信是不是?也許對方把地址寫錯了,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哦,你們大院趙金鳳有封信,你順便捎過去吧?!?/p>

幸福大院里,參加煉鋼的人圍著桌子吃晚飯。金虎吃完飯,拿起衣服,想起趙金鳳的信沒給,就給她送信。

趙金鳳看信封:“亮甲屯的,我在那兒沒親戚呀。金虎,你幫我打開?!苯鸹⒉鹦?,信里還有信,內(nèi)里的信封上寫著:尚金虎收。金虎拆開信封,邊走邊看,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尚鐵龍站在門口看著他,慌忙把信藏在背后。尚鐵龍看了他一眼,走進(jìn)院子。

夜里,兩個小高爐前各有兩人值班,這邊是尚鐵龍和金虎,那邊是楊壽山和姜德久。

尚鐵龍讓金虎先盯一會兒爐子,他回屋里迷糊半個點(diǎn)。金虎看父親回家了,就著火光,讀著小門兒的來信:

金虎哥,你好,幾年了,我這是第三十次給你寫信,一直沒有你的回信。我知道我給你寫的這些信,可能沒落到你的手里,也許被你爹藏起來了。可是我還要寫,我要給你寫一千封一萬封,一直寫到我老了,一直寫到我拿不動筆了!這次我用這個辦法,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guī)状蜗氲叫腋4笤赫夷悖幸淮我呀?jīng)到大院門口,可我又回去了。我知道,我只要進(jìn)去,就會惹得大人們生氣,就會給你添來煩惱和麻煩。我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不再念書,開始下地干活,是地道的農(nóng)村姑娘了。我怕你認(rèn)不出我來,我的臉曬黑了,手變粗了,很土氣,你嫌棄我嗎?金虎哥,我最近得了一場大病,整天發(fā)燒,一閉上眼睛,眼前就出現(xiàn)你的樣子,就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咱們照的照片,我天天貼在胸口上,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可是,你的模樣刻在我心里,永遠(yuǎn)也磨不掉。哥,我想見你,可我爬不起炕了,你能來看我嗎……

金虎看著信,眼淚無聲地流出來。

黎明時分,尚鐵龍負(fù)責(zé)的高爐快要出鋼鐵,正需要保持溫度,可焦炭用光了。尚鐵龍讓大家都回去找找,看家里有沒有過冬存的焦炭。趙金鳳在家里找焦炭找不到,拿起面板走出家門。姜德久急了:“拿面板煉鋼鐵?還過不過了?”趙金鳳邊走邊說:“這不是應(yīng)急嗎?沒有面板也不會餓死!”姜德久搖著頭:“完了,這個娘們兒瘋了!”

尚鐵龍的小高爐出鋼鐵了,“尚家軍”一片歡呼。楊壽山的小高爐卻煉出了鐵粑粑,“楊家將”垂頭喪氣。

街道一伙人敲鑼打鼓來賀喜,街道干部緊握尚鐵龍的手:“這是咱們紅旗街道煉出的第一爐鋼鐵,祝賀你,你給街道爭了光!”尚鐵龍笑著:“沒什么,這僅僅是開始,你就看吧,第二爐,第三爐,鋼鐵的洪流會不斷從幸福大院流出去,流向全國?!?/p>

《鞍鋼報》和市廣播電臺的記者也擁進(jìn)院子采訪尚鐵龍,尚鐵龍春風(fēng)得意,對著話筒慷慨激昂地介紹自己小高爐煉鋼鐵的經(jīng)驗。

天亮之后,金虎回屋寫了張假條放在桌上,然后直奔汽車站,買了張到亮甲屯的車票,去找門兒。他坐在汽車上,心事重重地望著車窗外。

然而,就在同時,小門兒也坐在汽車上,看著窗外的田野,她是回鞍鋼看金虎的。小門兒來到幸福大院外,并沒有進(jìn)去,躲在隱蔽處聽樂天嬸和趙金鳳二人說話。她才知道,金虎去鄉(xiāng)下找她了;才知道,她寫給金虎的信都被尚鐵龍截留了。她趕緊轉(zhuǎn)回去。

金虎來到鄉(xiāng)下小門兒二姨家,知道小門兒到鞍鋼去找他,才走半個多鐘頭。金虎轉(zhuǎn)身就跑,又坐上汽車往回趕。他回到幸福大院,氣喘吁吁地沖進(jìn)楊壽山家一問,才知道小門兒并沒進(jìn)家。金虎估計他和小門兒走岔了,這才失神落魄地上樓回家。一進(jìn)門,他看到尚鐵龍坐在桌子旁,正威嚴(yán)地看著他。他剜了父親一眼,默默地走進(jìn)里屋,趴在被子上哭了。

尚鐵龍走進(jìn)來輕聲問:“金虎,這一天,你到哪兒去了?”金虎只是哭,什么也不說。尚鐵龍急了:“好幾年沒看見你哭鼻子,你這是怎么了?”

金虎突然站起來,好似怒目金剛。尚鐵龍后退了一步:“又想拿菜刀?你可有些年頭沒在我面前舉菜刀了?!?/p>

金虎突然“撲通”一聲跪下:“爹,我要找門兒去,你就答應(yīng)我吧!門兒病了,這些年我做夢都想她。我不煉鋼了,到農(nóng)村種地去,我要和她在一起,你就成全我們吧……”

尚鐵龍默默地看著兒子,良久,轉(zhuǎn)身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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