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用去一整天時間,終是在格龍草場上尋找到所畫。幸好,這男孩不是被偷獵者帶走,但情況還是有變化。當時所畫到格龍草場,他的親戚全家卻是變賣牦牛搬遷了。一說是到拉薩定居,一說是去了喜馬拉雅山背面的一個地方。所畫沒找到親戚,正躊躇在路上。
見到這男孩時,他的臉上爬滿蜈蚣一樣的傷痕,像是被荊棘刺劃的。我們都很驚訝。所畫不等我們問話,早是捂著臉蹲在地上。半天不起來。
月光挨上所畫也蹲下身,掰開他的手,望那臉,“是怎么回事?說出來,你看有我們在,你別怕!”
所畫眼神惶惶不安,“阿哥,我也不情愿……菩薩在上……”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舌頭上,“我再沒有說謊!我不愿意的!但是他們強迫讓我?guī)愤M山,我躲開,還是被他們找到……我看到他們開槍的時候,看到有動物倒下的時候,我心里……”所畫突然止住話,垂頭不作聲。任憑月光怎么追問,他好像連呼吸也同時止住了一樣,再不發(fā)出半點聲響。
我推過月光。“所畫,所畫!你知道我這是特地來,特地來找你嗎?”
所畫朝我點頭。
“那現(xiàn)在別的什么也不說了,你愿意跟我走嗎?我先前跟你說過的,我可以送你去學習繪畫!”
所畫眼睛濕潤起來,朝我重重地點頭。
害怕再有什么閃失,當下安排月光帶蘇拉回學校,我領著所畫上耿秋畫師家去。
我與畫師半年未見。這之前他一直在我的家鄉(xiāng)寺廟繪畫,直至現(xiàn)在工程結束回來。半年前,也是畫師竭力推薦,我才來到麥麥草原。所以畫師對于我的工作很是支持,積極配合,非常樂意接收所畫。
這對新組合的師徒,反過來又是一路護送我回學校。
畫師來,把各式各樣的繪畫工具,上好的原生態(tài)礦石顏料,酥油,糌粑,茶鹽,一一帶過來。做了個小小的工程準備,他們師徒二人準備給我們學校的碉樓門窗戶扇好好換個新裝。
回到學校時,月光見到耿秋畫師,情緒卻有些沖動,目光里按捺不住的隱晦神色,一半欲要揪住畫師不放,一半?yún)s又無可奈何。
畫師佯裝馬虎,一進學校,便是樓上樓下地查看,研究,設計,繪制草圖。然后一一擺開畫具顏料,開始工作。所畫做他的助手。
起先所畫只是跟在師傅身旁,幫忙拿拿工具,做些手邊活計。幾天過后,畫師開始指導他調配一些簡單顏料。再有幾天,畫師又在學校碉樓相對偏僻一些的窗戶上框出草圖,讓所畫描摹圖案。半個月后,所畫便可以一個人慢慢來調配顏料,描摹師傅的圖畫了。雖然描摹得有些笨拙,與單獨作畫還相差十萬八千的距離,但耿秋畫師對于這個老大不小的徒弟倒挺滿意。預言這男孩只要努力鉆研,兩至三年即可以一個人單獨作些活計。不說手藝能學到怎樣精湛,或者有師傅那樣的練達,但肯定因此會有一份長久的工作可做。
我們學校在經(jīng)過耿秋師徒二人長達二十天的精心打扮過后,煥然一新。陳舊的木門被繪上了大紅大藍大金大紫的彩色圖案。蓮花畫出一半,即像是開了。金鹿兒蹄子剛剛完成,就像要跑起來。海螺法號才顯露個模型,蘇拉孩子就來當真對上它吹一口。一切都像是生生活著的。每個孩子臉上的笑容也是亮燦燦的。五彩哈達編起粗壯的門環(huán),扣在畫滿彩繪的大門中央,威武氣派。七色積木花兒構織的裝飾門框,層層疊疊,一直從門檻爬上門頭去。一樓二樓三樓,門,窗,樓梯,我們的床榻,桌子,都油上了好看的漆料。一時間孩子們恨不得要把小臉蛋兒也油上色彩。蘇拉孩子要求耿秋畫師在她的小手腕上畫一串綠松石做成的珠子。耿秋畫師只望得笑了,指派所畫去完成這件事。蘇拉孩子在得到手珠后,米拉同學就提出要有一串一百零八顆珍珠做成的大項鏈。所畫便把米拉的整個脖子都畫滿了,排過三圈,才排出一百零八顆。問阿嘎要什么,阿嘎從書包里抽出一本嶄新的練習本,說,你用珊瑚粉在這個上面寫:阿爸,阿哥,兩個彩色字母。所畫朝阿嘎愣住神了,他握著畫筆,不知道這兩個詞的字母怎么拼。所畫眼神空洞的時候,我便接過他手里的畫筆,在阿嘎孩子的練習本里畫上一個四十歲男人的面相,兩個二十歲青年的面相,一個小男孩的面相。然后在每個面目底部用藏文標注:阿爸,阿哥,阿嘎。
阿嘎瞧著那些圖畫和字符,抬起頭,眼睛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