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結(jié)婚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有人把婚姻比作愛情的墳?zāi)梗源藖砭涫廊瞬灰匀缤?。可是世上還是不怕死的人居多，如今所謂的“不婚族”只是沒有找到能讓他發(fā)昏的對手而已，是想自殺而不遂。

曾經(jīng)看過一篇文章力陳結(jié)婚的五大好處，而且開篇就用美國科學(xué)家對比性研究結(jié)果為自己壯膽。然此君背過身去未嘗不能再寫一篇不結(jié)婚的十大優(yōu)勢來反駁。世事難料，說的是人腦的缺陷；世事難定，那就是在奉迎人的嘴巴了。人人都有一張嘴，而每一張嘴里都有一套說詞。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說“再斯可矣”，三思未免太多了。而且即便是同一事物，不同的人嘗試也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就像薄荷，人服之則清熱；貓食之則醉。又如桑椹，人久服可以延年益壽；斑鳩食之則昏迷不醒。所以誰敢拍著胸脯，大言不慚地定論結(jié)婚是好還是壞？

然而有一件事是可以一概而論的。一個頗有資質(zhì)的男人如果不是愛一個女人愛到了一定程度是不會結(jié)婚的。白瑞德也夠放蕩不羈了吧？最終還不乖乖地同思嘉利結(jié)了婚。結(jié)婚對男人來說代表著主動或是被動放棄追求其他女性的權(quán)利，至少又多了幾十雙雪亮的眼睛使這種行為不能暢快淋漓。

尤忌似乎從未想過婚姻，這樣的事實讓我十分喪氣。我當然閉口不談。如果哪個女人開口求婚而慘遭拒絕，那無異于給自己上了緊箍咒，再想翻身就難了。當務(wù)之急是公開與尤忌的關(guān)系，這樣的話題是易于夜半的電話中進行的，我乖乖地等著電話。

九點多電話響起來。我接通電話，春心蕩漾地喂了一聲，聽得自己的心都顫了又顫。

果然尤忌有了反應(yīng):“好肉麻?！庇直任腋饴榈貑柕?“想我沒？”

說實話“想我沒？”這句話在情人之間已經(jīng)爛得不能再爛，在這個時刻要求更新的年代落伍了幾個世紀，沒一點新意?？墒巧衿娴氖牵看温牭剿傁癯醮我娒嫠频牧钗壹硬灰?。

我忙答道:“想了?！蓖蝗话l(fā)覺無論怎么回答都不足以表達我想念的深度和廣度，是尤忌問的不對。他應(yīng)該問“有沒有一刻鐘沒想我？”才對。

“那你想我沒？”我甜膩膩地反問。

“廢話！”尤忌又道,“能不想么。對了，今天突地冷起來，你沒凍壞吧？”

“沒有啊。不過是有點冷。”我老實地回答。

“你一定沒穿襯衣褲是不是？明天記得穿上。你又不胖不會影響體形的?！庇燃蛇€不放心，放粗了喉嚨恐嚇我,“聽話！明天一定穿上，否則我揍你?！?/p>

我幸福得無法表達，突然覺得如果現(xiàn)在再懷疑尤忌那簡直等同于犯罪。信任就在這一刻由大樹升級為擎天玉柱。

我直奔主題:“尤忌，你有時間來學(xué)?？次液貌唬俊?/p>

“為什么？”尤忌頓時明白過來,“是不是有別人看上你啦？”

“也不是。”我坦白道,“只是總有人介紹對象，很麻煩的?！?/p>

“你去看了？對不對？”尤忌氣咻咻地問。

我忙捍衛(wèi)自己的清白:“看是看了，不過我身不由已啊。是校長的親戚。我現(xiàn)在悔得腸子都清了?！?/p>

見尤忌不開口，又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怎么能看上別人呢，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你最好?！蔽覟榱艘灰阉接米锪巳煜碌哪腥?，不過心里竟沒有一絲悔意。

尤忌笑道:“逗你呢！我不相信你配當你老公么？”

我心花怒放:“那你來么？”

“能不來么！”尤忌道,“晚了老婆就被人家搶走啦?！?/p>

尤忌一口一個老公老婆，我激動得差點談及婚姻，終于忍住了。再聊一會尤忌便哈氣連天，這時候任憑你怎么說話從那邊也只能換來個“嗯”。我有些意猶未盡，威脅道:“尤忌，再不講話我要生氣啦?！?/p>

“嗯?！庇燃蛇@時還敢嗯，足見嘴巴已不受大腦控制了。我不忍再折磨他，輕柔地勸道:“困了就睡嘛。我要掛嘍，晚安?！?/p>

“那你也早點睡，晚安。”尤忌破天荒說了一句合常理的話倒令我驚奇不已，有點像臨終前的回光反照。我得意于自己的妙喻無敵，掛斷了電話。

一看表才九點半，這么早讓我如何睡得著？好在剛才的甜蜜還梗在心里等著我慢慢消化。尤忌沒提過結(jié)婚，但卻喚我為老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以他的方式認可著這種關(guān)系？我本不懂婚姻的真正含義，只是艷羨婚禮上那莊嚴的時刻，天地萬物都是見證，兩個人從此合為一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即便站在上帝的面前我們也毫不遜色，畢竟上帝只有一個啊。

我心潮不可抑制，有了打電話告訴尤忌的沖動，面子頓時變得渺小無比。這一番心事悶在肚子里，即便死了也是個冤死鬼。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我不要等，尤忌你一定要聽我說。

我抓起了電話，懷著“出門便作焚舟計，生不成名死不休”的決心拔通了尤忌的號碼。

電話里傳出了優(yōu)美的女聲:“The calling is busy now. Please try it later―――”，又怕聽者是個英文盲，接著用漢語解釋,“電話線正忙，請您過會再掛?！?/p>

我怔怔地不明所以，差點要謝過此女士。呆了半響方才領(lǐng)悟出是尤忌在忙。他不是困了么？在這樣的夜里有什么事急著要聊？

過了幾分鐘，線路仍然在忙。

我笑著安慰自己，別慌，別瞎想。可是這幾句話如同陣前的沖鋒號，引得恐懼一批批地往上涌。心臟要不能負荷了，我趕忙下床反復(fù)做有氧呼吸。

半小時之后我再試，這么長時間任是什么機密要文也該說完了吧？可是仍然打不通。我的心往下沉去，連假笑也擺不出來了，傾刻間心被絕望攻陷。然而大腦并不服輸，忙用自己淵博的知識為心打氣：古時有個叫曾參的老實人，鄰人跑來告知其母“曾參殺人啦！”，而知兒莫如母，所以搖頭不信。可是接連三人都這么說終使母心大亂，可見讒言多可怕。要對尤忌有信心，眼前方為是，傳言未必真，沒有道理自己嚇自己。

大腦勸說完畢，理智地又拔通了電話。聽見的依然是一位小姐甜美的聲音:“The calling is busy now. Please try it later.”聽得大腦也泄了氣，隨著心一起向下沉去。

手握著電話，一時間失去了再打的勇氣，索性臥倒在床。反正明天終會真相大白。若是自己吳牛喘月虛驚一場呢？豈不讓人笑掉下巴？當然自己是絕對笑不出來的。

窗外黑的絕望，好似悲劇的開場白。我知道今夜的睡眠又蒸發(fā)掉了，想想為尤忌失眠的夜晚可以排練出多少場《仲夏夜之夢》，怎么自己的夢便做不圓呢！孟子云：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我明明是個勞心費神的，卻總是為人所治，可見圣賢的話也作不得準。

失眠是一種高級屬性，是大腦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才會出現(xiàn)的生理現(xiàn)象。沒聽說過有動物失眠的。我痛恨失眠而欣賞失眠的人，對從未失眠的人多少有點鄙視。所以喜歡林妹妹、三毛似的人物，可恨的是一個由思慮過甚而被診斷為疾病所致；一個因思慮過度而甘愿決別滾滾紅塵。生，本不易；病中生，實為大難。

尤忌該沒有失眠過吧。在這樣的夜里沉沉地睡著，真是個幸福的人。

天快亮了，合了二個小時的眼，照常趕去上班。一路上陽光可人地瀉了滿身，使我覺得昨夜只是個怪誕的夢魘。一整天都開心地笑著，比任何人笑得都起勁，心里想著如何責罵尤忌，害我擔了場虛驚。

等到天色漸暗，昨晚溜走的困意猛虎下山般地襲來，本想打個電話給尤忌問個明白，忽地多了個心眼，忍住了。

尤忌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滄海巨變，好脾氣地同我調(diào)笑。我敷衍了幾句，急不可等地直奔主題:“尤忌，昨晚你幾點睡的呀？”

“記不大清了，怎么啦？”尤忌開始裝糊涂。

我的心沉了又沉:“是同我說完話就睡的么？”

“是啊，我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吧。呵呵?！?/p>

“真的就沒做點別的？”我突然有個念頭，只要尤忌說實話我就不再追問。

誰料尤忌一秒都沒耽隔，從容地對答:“沒做什么呀。噢，對了，喝了一杯水，害得我半夜還上了趟廁所?！?/p>

尤忌說得聲情并茂，比真的還真三分，反倒使我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在做怪，大有賈寶玉夢游警幻司時“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感覺。

我咬著牙再問:“你確定沒做別的？”

尤忌有所警覺:“芳齡，你到底想說什么？”

“沒什么，只是隨便聊聊。”我造假的本領(lǐng)明顯沒有尤忌強，這句話說出來連自己都暗自慚愧，仿佛街上高聳的肉感隆胸假得坦白。

然而尤忌的聽力出現(xiàn)障礙，暗松了一口氣道:“我困得不得了了，立刻就睡了。你呢？”

“我也是?！蔽艺f了謊，對尤忌。既然你那么熱衷于說謊我就奉陪到底，你瞧，我有多愛你。

可是我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撐場面。時間尷尬地空白著，電話兩頭連著兩個提線的傀儡。突地回想起早年曾背誦過的“玩傀儡戲者”的精典詩句“來啊，嗩吶吹出引誘的聲響，告訴出這是明明玩弄人生的劇場?！?/p>

尤忌突地變得坦白，省去了呵氣直截了當?shù)芈暦Q:“我困了。”

“嗯，那就睡吧。別累壞了。”我木然地道，心里已如一灘死水。

“你也早點睡，晚安，吻你。”

我恨不能把這個吻“啪”地一聲摔回去，可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沉住氣回了句“Bye-bye”。

掛斷了電話我直直地坐了幾分鐘，當然沒有睡，再次拔通了尤忌的電話。不出所料，電話線正忙。我恨不能學(xué)林黛玉臨終前指著賈寶玉那樣罵尤忌:“尤忌，尤忌，你好―――”可是賈寶玉也是受人擺弄心中還是愛林妹妹的，可見我的命比林還不如。尤忌是真地愛上別人了，否則不會急急地盼著同她說話，想到此處心猛地一緊，眼睛紅成一片。

想想真可笑。我與尤忌的勾通電話功不可沒，而如今的移情電話也脫不了干系。當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說實話尤忌耍這種花招不止一次了，論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我早該被鍛煉的寵辱不驚。令我心有不甘的是尤忌為何總選擇欺騙的方式對我。我們不是約好了么？彼此都是自由的。我給你自由與別人相戀的權(quán)力，可這并不代表著你可以自由地傷害我。這種羊質(zhì)虎皮的自由猶如跳梁小丑，可笑可憐又可哀。怪不得羅蘭夫人要在斷頭臺上對世人警示：自由啊，多少罪惡是假你的名義干出來的。

再往下想去，心里更加慌亂。尤忌真的愛過我么？既然夜半的私語都不能成就一樁真的愛戀，那么白天的話就更作不得準了。失戀的人會以曾經(jīng)愛過自慰，我連這種資格都沒有，真給失戀的人丟盡了臉。我羞愧難當，眼淚撲簌簌地滾了滿臉，到印證了莎翁的名言：淚洗過的臉，是最真誠不過的了。很難看見一張真誠的男人的臉，是不是因為男人很少流淚？

尤忌喜歡三妻四妾的生活，這不是他的錯。誰讓老祖宗們開了此先河，尤忌錯在生錯了年代，要把滿腔的愛欲偷偷摸摸地排泄想來也是件苦差事。然而，既然人類文明已進化到了一夫一妻的程度，我即使不能使之發(fā)揚光大怎好意思成為顛覆此度的罪人呢？所以，尤忌，恕我不能配合你。

現(xiàn)在的社會流行標新立異。妻子是糟糠，而且是陳列了千把年的糟糠，早該速速下堂；情人關(guān)系經(jīng)過普及實踐也沒了新意。所以妓女開始吃香，且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傲視群雄。九丹以《烏鴉》一躍而出，名滿天下，可是由于把精力都投入到妓女的考察中不免對動物有所疏忽。其實烏鴉是一種一夫一妻的動物，對愛情的忠貞不亞于鴛鴦。以烏鴉冠名而描寫妓女簡直是對烏鴉的侮辱。人自辱不夠，還要連累動物，這就大大地不該了。

我是個托時代后腿的人，偏愛靈性之愛，所以慘遭淘汰原也在情理之中。想通了這一點，心情稍稍好了點。有人說以德報怨，子日：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才恰當。所以我要向尤忌學(xué)習，將欺騙進行到底。

羅洛梅描述一個民族被征服后會在心里默念：你征服了我，但我保留了恨你的權(quán)利。此時在一間幽暗的屋子里，有個女子正殺氣騰騰地宣稱：你欺騙了我，所以我也保留欺騙你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