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當(dāng)我第一次讀到這第一句時,我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拔乙呀?jīng)老了”,王小波稱這個開頭“無限滄桑盡在其中”,這當(dāng)然是從簡單處說的。但即使是對一般讀者來說,夾雜著落寞、哀傷、驚嘆、凄涼、絕望、憐憫的滄桑感也已足夠腦袋里空白幾秒鐘了。
失去記憶也是個好辦法。但最好只是短暫的,不然過后你想從某個地方又重新開始就拾不起來了。那個男人走向已經(jīng)老了的我,說認識我,他說的方式很奇特,因為他用“年輕”和“現(xiàn)在”反復(fù)對比,時間,還是時間,而且是選了一個時間“特意來告訴”我,他更愛我現(xiàn)在這副面容。他當(dāng)然省了許多話,他一直在愛著我,從我年輕時起就看著我的身邊繞滿了男人,所有人都說我美,他在時間面前退縮了,他其實也是戰(zhàn)勝了時間,在我已經(jīng)老了的時候,他特意來了,告訴我現(xiàn)在比年輕時更美。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說出了“備受摧殘”四個字!多少經(jīng)歷,多少關(guān)注,讓省略的空間頓時全部漲滿!讓這一句和“我已經(jīng)老了”形成了一條直線的兩個端點并無限延伸開去。語言帶著閃電,從天上一筆就劃到了地上。
杜拉斯一直是個情人,是一個玩火者。
我還沒有說過上面提到的開頭有誰的不好哩,就這一個,是的,無論它有多美,我也要把它與葉芝的《當(dāng)我老了》對照一下:
當(dāng)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shù)纳缴纤従忰庵阶樱?/p>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從泰戈爾的詩里你也可找見不少。主要是看你化的功夫。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愛情故事。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在此期間我用壓力機處理的這類辭典無疑已有三噸重,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壇子,稍微側(cè)一側(cè),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我的學(xué)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實際上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于我本人,來自我自己的大腦,哪些來自書本,因此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和諧,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里,啜糖果似地啜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偉大身體里,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沖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這是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的開篇,一個很美的開頭,美得隨意,自然,就像在跟你我分享作家的讀書經(jīng)驗,“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里,啜糖果似地啜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偉大身體里,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沖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
主人公的身份是一個在廢紙收購站用壓力機處理廢書報的工人,同時也暗喻著一個讀書人的身份。人類不斷地丟棄廢書報,這些文明的表皮,吸沒吸收完這些東西都是廢品。辭典的意象再次象征著人類的知識只是些徒勞地制造概念,而這些不斷更新的解釋終將被壓成一團廢棄。
垃圾,到處都是垃圾,有人說,世間本沒有垃圾,有的只是放錯了地方。說得多有詩意,可是他忘了人類就是最大的垃圾。或者說,地球早就病了,人類就是它最嚴(yán)重的皮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