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要精,可以精到什么程度?我的理解是沒邊的。我舉的例子也許只能部分說明問題,或者,我只是說的一種方法。
初中語文課本里有一篇課文叫《二六七號牢房》,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
一個是老爸爸,另一個是……
省略號后邊就沒了,頁角的注釋是這樣說的:原文就是這樣,作者也沒有交代另一個人是誰,所以不知道。我一看這個就覺著有問題,越想越覺得有問題,它太自然地在這里省略了,因為省略,反而延伸出更多的空間,這是作者回憶它在牢房里的難友,他要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此處就會只有一個人;要是省略了,就可以有無數(shù)人。這個想象空間就太大了。他要表達那種牢獄帶給人的恐怖,這就是最高明的做法。所以,我當時就固執(zhí)地認定這是一種寫作手法,再說了,這是捷克伏契克的作品。因是翻譯,原書的此處為什么不注釋?可見我們的教材在關(guān)鍵地方是老要出錯的。
這件事讓我記住了省略號。
在《源氏物語》的第八回“花宴”的結(jié)尾,有這么幾句:
……聽這聲音,可知此人確是那天相逢的女子。源氏公子喜出望外,只是……
這省略號后邊也沒了。日本人自己對此做出了好幾種解釋,具體我就不說了,總之,北大的曹文軒認為這是一種很接近現(xiàn)代小說的技法,也就是作者故意不說了。我就是看到這一句話才對曹文軒起了信心的。我覺得他懂小說,這是過經(jīng)過脈的地方,出不起錯的。一出錯就要貽誤后人許多年?!对词衔镎Z》我沒有讀完,但我已理解到紫式部夫人的精細,理解她處理情感的強度,我覺得一定是這樣的。
兩個省略號,都將一個句子斷開,然后散向更寬更遠的地方,那是多少語言也不起作用的,標點符號比語言的作用大,這是一個極大的提示。標點只是符號,文字是更大的符號。那我們怎么能對文字有更多的發(fā)掘?也就是說,當文字極力縮小,向后退得只剩下一個點的時候,它散射出來的能量為什么不可以獲取更大的膨脹空間?我們迷信語言的無窮當量,或許它只是在最沒有意思的時候才最有意思哩。這潛力就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都是語言的動物。這一點我們不清楚,上帝是清楚的,在上帝看來,人類如果都使用同樣的語言,發(fā)展的結(jié)果勢必危急到它的統(tǒng)治。所以, 它才要變亂人類的語言,使他們建不起通天塔。
語言最初是為了表達情感和愛慕的,歷世的情圣情癡或許都懂得是勞動創(chuàng)造了愛,而不是語言創(chuàng)造了愛。所以語言在表達愛上面總是有缺陷的,前一節(jié)說語言只是一種不完美的媒介,這在愛的問題上看得更清。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看看周作人解釋的“我愛你”也許立刻就會有啟發(fā)。
周說,“我愛你”這句話本身就有些可疑,它是一種中立的不帶明確時態(tài)的表述。沒有時間上的限制,所以,會出現(xiàn)如下幾種情況:我昨天曾愛過你,但今天不愛了;我今天愛你,但沒說明天還愛不愛你;即使是明天愛你,但今天還可愛著別人。我愛你,也并不排除我與你之間的其它情感,可能還有恨哩。愛,在這里從沒保證其惟一性,我愛你,當然也不排除其它人也可愛你……這樣理論起來,一個最顯著的結(jié)論就是,愛是不可信的。但這只是從語言分析得到的,只是語言的先天能力缺陷所致。語言不可信,但還沒排除我們名之為“愛”的行為不可信,也即是說,愛的行動和過程遠比語言重要。愛并不能全用語言表達。為什么戀愛最容易觸動人們的詩情,恨不得要蘸了自己的血來寫出自己的心跡?
馬雅可夫斯基有一首詩:
瑪麗雅
我唯恐忘掉你的名字
正像詩人唯恐忘掉
那個
在夜的陣痛中誕生的
和上帝一樣偉大的字
這個偉大的字正是指的“愛”。
還有一首是雪萊的《給》:
有一個字常被人濫用,我不想再濫用它
有一種感情不被看重,你豈能再輕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