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貴的經(jīng)驗還有很多很多,都需要去從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中去扒拉,而不是從各種小說技法之類的書中去找。那里沒有任何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它除了給你一個“正確”的教科書式的大腦,對你沒任何好處。余華為什么能談得這么具體而生動?就因為他沒有理論的束縛,他也愿意說出是什么樣的語言讓他被電擊。一個作家也許只需要被這么電擊幾次,就能成就自己的語言了。
作家的這類經(jīng)驗談是十分重要的,因為絕大部分作家是沒余華這么好“記性”的,或者說,是不會輕易透露給你的。當然,這也是自信的一種表現(xiàn),我常常發(fā)現(xiàn)最本真的作家都只需要想清楚一兩個人物,一個故事的結構法、甚至一兩句對話,或從某一句話的寫法就找到了自己的入門。契機就是這樣的,擠著,瞪大眼睛守著,突然就叫你碰上了,就像說某個失明者有一天從樓梯上摔下來,不但眼睛復了明,還突然就學會了英語。當然,這多少都有某種天機在里邊,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我常常想,余華知道感激自己的幸運,這是很難得的,天知道他是否要每看五百本書才能找到這樣一個句子,或是對某種用詞的一點心得。這些事都是后來說起來很輕松的,但今天的寫作者要真是知道余華或是馬原他們一共讀了多少本小說,也許立即就會驚得發(fā)呆了。光讀那么多都還不算什么,關鍵是他們對小說的那份職業(yè)的癡迷就足夠令人感動。
作家找到自己的語言,多少都有點像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沒有先天的穎悟和后天被培養(yǎng)的靈性,那是不起作用的。比如我就曾通讀過兩遍魯迅和莎士比亞,抄了十六大本筆記,可對語言有什么用?當然,我可能有點極端了,短期內(nèi)看來,除了障礙沒別的用。但這說不好,有些人不知怎么就學會了走路,可有的人到十歲還不會說話,全看運氣或某一個機運。我還記得我學游泳就是急火攻心呆在岸上看了別人很多次,一跳下去就浮了起來。我煉小提琴時也找到過這種先天靈感。可在語言上我就沒這么幸運了,不但不幸運,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種詛咒。沒有開頭的幸運,也就只能靠后天一點一點地學習,因為沒有天分,所以從語言本身是沒法進入的,這時就需要從每一個理論和經(jīng)驗細節(jié)去學起了,這是沒有捷徑也沒有盡頭、甚至是常??床坏较M牟粴w路。
我走過的彎路也許是很有意義的。我抄了近二十年,抄來了很多東西,但這跟抄家一樣,“運動”過后好些東西是要歸還的。有些當然可以偷偷留下,但那些零星的東西卻總是像個不干凈的債主一樣跟你過不去。我一直就討厭自己一出口就可以大段大段地背別人的東西,我清楚地知道,真正屬于你自己的語言就是余華這種用自己的膽怯、虔誠、膜拜,從別人那里被激發(fā),隨著信心生長然后就從自己的心里去把它們找出來。雖然是從自己的內(nèi)心去找到的,但你又像余華那樣把它歸為幸運,當成是上帝的最大禮物。這樣,心就和更遠更廣大的世界聯(lián)系了起來。某種聲音開始顯形。你必須要知道,語言是這個世界里最為物化的密碼、遺存,擁有了語言,你就擁有了建設你的通天塔的工具,才可以把從上帝那里感悟來的東西又通過這個塔上到天庭去。那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夢想到達的自由王國。
對偉大的作家來說,他們聽到的語言早就不是自己的語言,他們只像是一個上帝的感受器,負責把他們感受到的東西從中介變成上帝本身??柧S諾說得好:“對我來說,弗朗西斯?彭熱是無與倫比的大師,因為他《萬物有本心》中的短篇和他其它的同類作品,雖然讀的是一只蝦、一個石子兒或者一塊肥皂,但是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戰(zhàn)斗范例,他要迫使語言成為萬物的語言,語言從萬物出發(fā),歸返到我們感官時卻已發(fā)生變化:獲得了我們投放于萬物中的人性。他要通過詞匯輕而無實體的、粉末般的纖塵來重建世界萬物的物性。”
博爾赫斯就《圓形廢墟》的解釋也很到位:“依我看,一種語言意味著一個說話者和一種夢幻,一個做夢的人,當然,這會給一系列無窮的說話者和做夢人的思想帶來無限的壓迫?!睘槭裁催@樣說呢?因為寫作是一件十分復雜的腦力活動。你的腦子必須隨時想到一些類似分解動作的東西而又不能讓這些分解動作顯形――也就是說不能讓它干涉你。但你總是要受到干涉的,因為你不僅要想你寫作中的對象,賦予他們以語言,還不可避免地想到你的思維活動本身。所以,你好像在暗中受著誰的指點,寫著如同神指引給你的語言,你就如同在夢中,這種感覺其實是最準確的,因為它們只受一個自然的活動支配,不用亂想,也不用多想,它就是一種最經(jīng)濟的、不容易泄露的“科學”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