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放寒假了,回到了村里。大家都要為她接風洗塵,末了還是彭哥和圣虹姐先拔了頭籌,那天,不但叫上了我們幾個,彭哥還特意邀請了房三爺和秀大媽兩口子?;ㄖ?jīng)圣虹姐的一番喬裝打扮,簡直讓人認不出來了,太摩登了,太像巴黎街頭的白領(lǐng)姑娘了,幸好花枝的臉頰上還有鄉(xiāng)下姑娘特有的兩朵紅暈在燃燒。
花枝無疑是今天的焦點人物,在柔和的燈光下,在鮮花的簇擁中,她站在房間中央接受著眾星捧月似的祝福,她有點忸怩,不斷地把重心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
“我們的小公主,今天的致酒詞應(yīng)該由你來!”圣虹姐熱情洋溢地說。
“我會說啥呀?!被ㄖπξ赝茀s道。
“要我說呀,還是房三爺先開個頭吧,他是這里最年長的?!蔽姨嶙h。
房三爺?shù)癸@得落落大方,舉了舉杯說:“你們都是好人。那就為好人一生平安干上一杯。”我注意到,房三爺喝的是朗姆酒,一飲而盡,眉頭都沒皺一皺。我原本以為他會喝不慣的。后來才知道,當兵那時侯,他在戰(zhàn)壕里常有洋酒喝,那是美國飛機空投的。
推杯換盞,房間里彌漫著一股熱氣騰騰的節(jié)日氣氛??上В瑳]有我的份,秀大媽剝奪了我和馬大叔飲酒的權(quán)利,我只好喝茶,嘴角上再叼上一支煙,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仿佛置身事外。
“你真的戒酒了?這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本o挨著我身邊的鐵木兒小聲說,我不知道她是夸我還是罵我。
“既然我答應(yīng)過秀大媽不再喝酒……”
“就必須一諾千金是吧?”鐵木兒擠了擠眼。
“夠了,你就別趁火打劫了,你明明知道戒酒的滋味并不好受?!蔽铱蓱z巴巴地說。
她咯咯笑了起來,“好了,好了,放你一馬吧?!焙髞硭麄円桓扇藫碇ㄖɡ璒K去了,只留下我和房三爺及秀大媽夫婦,我們喝著熱茶,一派休閑。這時候,我記起了房三爺那天講了一半的故事,便央求他接著往下江,我想聽。秀大媽也在一邊替我說情,說是對年輕人進行傳統(tǒng)教育很有必要。房三爺穿著一件翻毛的羊皮坎肩,因為熱,就敞著懷,露出里面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中山裝的扣子有好幾種式樣,一定是原先的掉了,又隨便找?guī)讉€縫上的。
“講講就講講?!狈咳隣斂人粤艘宦?,爽快地說。
圣虹姐出來給大家續(xù)了一回茶,就又回到音樂間去了。今天她表現(xiàn)得很不錯,對特別邀請來的當?shù)乜腿?,幾乎可以說是關(guān)懷倍至,彬彬有禮。
“這個小媳婦挺周到的?!狈咳隣敍_著圣虹姐的背影說。
我等著聽他老人家的故事呢,所以就敷衍似的哼了兩聲,唯恐我一搭茬,他又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上年紀的人都有這毛病。
“上一回講到哪兒來著?我都忘了,人老,記性就差。”房三爺拍拍自己的后腦勺。
“講到您當兵去了。”我提醒了一句。
“是啊,我是當了兵,不過當?shù)牟皇前寺奋?,是國民黨兵,那時侯,也不懂個啥,只要是打鬼子就成。隨著隊伍到了黃河邊上,干了幾場大仗,負了一點皮肉傷,就算立了功,提拔成了連長。”房三爺說的太簡單,簡單得不太過癮。
“危險不?”我問。
“那還能不危險,有一回,半夜三更偷襲一個坦克師,匍匐著過壟溝時,正巧趕上一個鬼子撒尿,尿了我一身,我抬手就是一槍,把他送上了西天,這下子,可惹了禍了?!?/p>
“咋的啦?”
“暴露目標了唄?!?/p>
“挨整了吧?”
“可不,團長說,要么你把鬼子的火力給端了,要么就讓我把你給崩了?!?/p>
“那么說,您一個人把火力點端了?”
“那是,軍中無戲言,誰違反軍令誰挨槍子,不去能行。我馱著炸藥包,連滾帶爬,也算我命大,那么密集的炮火,愣是沒傷了我?!狈咳隣敽俸傩α苏f,“末了,還是讓我把火力點炸掉了。爆炸聲響起來能把人震個跟頭,后來,我的耳朵聾了半年,總是嗡嗡叫喚?!?/p>
“您那會兒多大了?”
“不到二十歲。”
“難道不害怕嗎?”
“怕有屁用,硬著頭皮上唄。兩年下來,我原來那個連的兄弟,只活了仨人,其余全他娘的毀了?!?/p>
“您是怎么當上團長的?”
“嗨,就那么一回事。”房三爺摸出來煙荷包,我趕緊遞給他一支煙。
“詳細地說說吧?!?/p>
“反掃蕩時,團長中了飛機投下來的炸彈,我背著他突出了重圍,團長非有我扔下他不可,我不肯,他沒轍,只好說,‘你非得背,那好,就直接把我背到師部去?!搅藥煵?,他跟師長說,‘就讓這小子來替我吧,這小子仗義?!f完,就死了?!?/p>
“當團長時您多大?”
“虛歲二十一?!?/p>
“這么年輕,就當上團長了?”
房三爺一擺手說:“別提了,才當團長沒幾天,小鬼子就投降了,抗戰(zhàn)也結(jié)束了。”
“您為什么非得解甲歸田呢?”
“當兵就是為了打鬼子,鬼子投降了,不回家干啥?再說了……這些年,離開家,也不知家里老老少少咋樣了,惦記呀?!?/p>
秀大媽插了一句:“怕是最惦記的還是沒過門的媳婦吧?”
“我是沒跟你們說這一段,我那沒過門的媳婦早死了?!狈咳隣敹读硕妒帧?/p>
“咋死的?”秀大媽問道。
“你們都以為是病死的,其實不是,是我跑走了投軍的那天,她上吊自殺了?!狈咳隣斂嘈α艘幌?,“我還傻乎乎地盼著回家團圓呢,誰想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p>
“那么后來呢?”我問道。
“以后還能怎么著?一個人過唄,不光給爹娘養(yǎng)老送終,還得管丈人、丈母娘。”我發(fā)現(xiàn),房三爺?shù)拿济貏e的粗。深陷在馬鬃般粗眉毛下面的則是一雙閃著剛毅光澤的眼睛。
“你不知道,三爺這輩子可是遭老罪了?!毙愦髬屨f。
這時候,彭哥他們唱卡拉OK唱罷了,都出來喝茶,潤潤嗓子。
房三爺講的故事也讓他們打斷了。
“柯本,你沒聽到我們花枝唱歌,那是一種遺憾,她模仿孫燕姿模仿得太像了,我敢說,稍微包裝一下,她就能在娛樂圈里紅起來,而且紅得發(fā)紫?!扁徸拥哪樢驗榕d奮而膨脹起來,不住地撫摸著花枝的腦袋。
“我們班同學比我唱得還好呢?!被ㄖt腆地說。
我拍了拍花枝的肩膀,為沒能聽到她的演唱表示遺憾。鐵木兒啜著熱茶,問我:“你不去給我們一起唱歌,在這里賣什么呆呀?”
“我在聽房三爺講故事,講他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我告訴她。他嗔怪我為什么沒叫上她,她也很想聽,“還沒講完,就讓你們給攪了,只好改天再說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找老人家。”我安慰了她幾句。她顯然對我的回答比較滿意,點點頭,給了我一個很有穿透力的眼神。
大家喝下最后一杯茶,從衣架上取下各自的外套和帽子,意味著要散伙了?;ㄖ裢砭妥≡谂砀缂?,明天輪到蘇懷那,輪到我那得三天以后了,到時候秀大媽陪著她,用不著我太操心。我把鑰匙給了鐵木兒,讓她先去我家,我得開車送房三爺和秀大媽他們,雖然只有幾步路,可是天涼,我怕他們感冒了。電視上說,現(xiàn)在正流傳感冒。感冒甚至比刀郎還流行。
一出門。寒冷的空氣一下子灌進了喉嚨里,像掉進了冰窟里一樣,樹枝的梢頭上都結(jié)滿了白霜。
我回來時,鐵木兒已經(jīng)煮好了咖啡,咖啡是特濃特濃的那種,點起了蠟燭,托著腮幫子在等,這樣一來,她給這個夜晚賦予了纏綿悱惻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