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幢房子規(guī)格相同，五層，一至四層住人。每層中間一個約一百平方米的八角形大廳；大廳的正南正北通向兩個廚房。每個廚房有一排上下兩層的碗櫥案桌，一排四孔大灶；正東正西通上下樓梯，全以棕色地毯鋪了，每一級都由兩條亮晃晃的厚銅板護著，走在樓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但只要父母不在眼前，我從來不由樓梯下去，而是騎在漆得黑亮的柚木扶手上滑下樓去。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則各通一道長廊，長廊兩邊就是許多門口交錯的房間，分散于四條長廊的，是一個男廁所，一個女廁所，一個男澡房，一個女澡房。

每層平均住著八家人。每家少則三四個，多則八九個孩子，而且都以子女眾多為盎盎樂趣。中華民族本來就是以“百子千孫”為最美好的心愿恭賀親友的，何況那時政府提倡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多生孩 子，夫婦們就更加踴躍響應(yīng)。誰生上七個，就會倍受敬重，被尊為英雄母親。我家住一幢第三層。那可真是人丁興旺的樓層，光英雄母親就有兩個。

我的同學(xué)黃幼仁他媽就是一個：她的大女兒好像取名自自，接著生個兒，我隱約記得名體仁，依次排下來的女兒是三自、四自、五自、六自，繼而是幼仁與我同班，然后又是女兒八自，末了，眼見她又添個黃小仁。我從未見她打罵小孩，倒是見她的閨女秀美男娃子壯，家教都不錯。我另一個同學(xué)吳邦憲家更不得了：她的英雄母親生了十個。以致我們這層樓的小孩都沾了光似的，唱起了《華爾瓦娜》時簡直氣壯如牛。那是一首女聲小組唱的歌，風(fēng)行重慶，其深入民心，就如今天陳小琪的《濤聲依舊》般，不但大小晚會或歌詠比賽少不得，就是隨時隨地，男女老少都免不了順口哼哼：“集體農(nóng)莊有個擠奶的老媽媽，誰都知道她的名字叫華爾瓦娜。命名日里大小女兒都來拜訪她，歡歡喜喜她們作客回娘家。這位老媽媽真正是福氣大，來了五個親生女兒五朵花：老大叫薩莎，老二叫沙霞，阿蓮卡、波琳卡、阿遼努什卡，最可愛的小么女子只有十七八……”

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xué)習(xí)的，當(dāng)然不止多生孩子這一項。那個一九五六年，真是全民一起學(xué)蘇聯(lián)，從思想意識、文化藝術(shù)到日常生活，全盤蘇化：不但走在街上的士兵突然換上了船形帽，連我們大院的老軍官也馬上被卷進這種熱潮：那些曾被硝煙熏黑了臉龐烤硬了心腸的漢子先是開口改稱呼，向別人談起“娃兒他媽”時，強忍住不講“我婆娘”、“我媳婦”、“我堂客”，而是靦腆如稚童，紅了耳根說是“我愛人”；然后學(xué)跳華爾茲，先回家關(guān)好門，一面念叨著“蓬嚓嚓”，一面將各自的“我愛人”踏得鞋面兒臟臟腳背兒腫……終于都步伐嫻熟昂首挺胸旋出八角廳來。更有富于沖鋒精神的，還在筆挺的呢子將校服內(nèi)勇敢地露條花襯衫的衣領(lǐng)，將頭發(fā)分出偏界，說是“西裝”。

我們一幢三層那個八角廳每逢周日必有晚會。人人飯后拎張小板凳，個個爭著演節(jié)目。這層樓人才濟濟，連樂隊都是現(xiàn)成的，從提琴二胡橫笛洞簫到手風(fēng)琴曼陀鈴應(yīng)有盡有，曲子一支接著一支，反正無論大人歌小孩歌，情調(diào)都是那么歡快那么健康，韻律如山溪如月色，又亮麗，又柔美，從八角廳揚灑出去，溶進山城的夜晚。

滿城飄著蘇聯(lián)歌。無論日出枇杷山還是月印長江水，總能聽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管是北風(fēng)凜冽還是春光明媚，到處一片《紅莓花兒開》。山城還唱“貝加爾湖，我們的故鄉(xiāng)……”，唱“冰雪籠罩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唱得熱忱坦蕩，如同唱自己的故園。我永遠忘不了那首《列寧山》，忘不了我的

同胞曾如何去歌頌一個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終生從未謀面的民族，去歌頌這個民族的風(fēng)物、的領(lǐng)袖、的首都，如同歌頌中華民族自己的理想。那些樸實精悍的山城人，一群一群一伙一伙地合唱著：“親愛的朋友，我們都愛列寧山，讓我們迎接黎明的曙光，從高高山上我們?望四方，莫斯科的風(fēng)光多明亮。工廠的煙囪高高插入云霄，克里姆林宮上曙光照耀，啊，世界的希望，俄羅斯的心臟，我們的首都啊，莫斯科！”

這七年來，我不斷從一個國到另一個國，從一個洲到另一個洲，卻再沒發(fā)現(xiàn)過世界上有哪個民族能如我的同胞曾經(jīng)的那樣，帶著那么寬廣的親情，那么厚重的敬意，那么徹底的愛戀，帶著整個民族那么深切的祝愿，去贊頌另一個民族!沒有，我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那時候，老師天天給我們描繪著蘇聯(lián)。自然老師介紹發(fā)現(xiàn)條件反射的動物學(xué)家巴甫洛夫，和成功嫁接梨蘋果的園藝家米丘林；地理老師講蘇聯(lián)援建我們的官廳水庫，講西伯利亞大森林；語文老師讓我們輪流朗讀《馬特洛索夫》、《鼓手的命運》；歷史老師津津樂道于《沖擊冬宮》和《察里津保衛(wèi)戰(zhàn)》；連美術(shù)老師也變得伶牙俐齒，下了課還在說列賓如何畫伏爾加纖夫的故事；政治老師則斬釘截鐵地預(yù)言著：“帝國主義將來一定要滅亡；全世界勞動人民正以蘇聯(lián)為首，建設(shè)社會主義社會――就是那種各盡所能、按勞取酬的社會，然后再著手建設(shè)一個各盡所

能、各取所需的社會――那就叫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是如此光明如此快樂如此簡單又如此全面，我覺得社會主義好比一道閃電，使我的腦海心田一下子就亮了，就開了，就裝滿了這種理想。老師說這叫遠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