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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yī)生在嗎 1(7)

心理醫(yī)生在嗎 作者:嚴(yán)歌苓


你已經(jīng)知道了,會有什么前景。

叫做“反右傾”運動,舉國動員。

我爸的案情被送到省委。正是賀叔叔一手接過核審的。賀叔叔和爸爸正在接近,彼此生出一種奇異的興趣。是有陳腐學(xué)究家譜的人與草莽秀才之間帶一點點獵奇的尊敬。

賀叔叔把那份置我爸于死地的案卷暫擱下來。擱在他抽屜底層,許多天不去開那抽屜。忘卻了,或疏忽了?;蛘呦氚岩粋€政治徒刑緩期而使我們一家的正常生活稍稍殘延。這殘延是痛苦的。盼望僥幸也等待誅滅,爸爸一夜一夜不眠,在香煙的霧障中?來?去。一夜驚醒,見爸媽對坐在昏天黑地里,結(jié)伴等待賀叔叔紅筆一揮,定個死活。再次醒來,見爸爸弓著腰,飛快抖動腕子在寫字。媽媽看著他寫,把早就冷掉的熱水袋貼在蒼黃的臉頰上。爸爸在給賀叔叔寫信,寫了幾十張又忽然決定不寫了,寫訖的也叫媽媽放在痰盂拿到小院去燒。遙遙地傳來早班車的聲音,爸寫下一行字,請賀一騎有空來吃晚飯。就這樣回到我們那個開頭,那個晚宴。

我在想賀叔叔的首次登場。大步流星,成熟的日色照在他銅像一樣的前額上。那時我并不知道誰來赴晚宴。不知道這個有名望權(quán)力的三十歲男人正將他的影響滲進我們的日子,我們本來已有另一番注定的日子。我正寫正楷,不知道賀叔叔正朝爸爸和我走來。走過辦公樓門外黑黝黝的冬青甬道,走過電影宣傳牌樓,上面是蘇聯(lián)電影演員邦達爾丘克,一行大紅字:“紀(jì)念衛(wèi)國戰(zhàn)爭勝利十五周年”。再走過一大堆爛蘆席,那是一條街的大字報欄給臺風(fēng)刮倒,被堆放在這里,下起雨大字報漚化開,周圍地面便聚起黑墨和紅墨的大小水洼,再往里,是王琛白的巨型雕塑“革命知識分子”。巨大雕像矗在凹字形辦公樓所形成的院子里,使那院子好多年都沒有陽光。有時看見嬌小的王琛白滿頭石膏屑,趴在腳手架上開山鑿石般朝雕像揮榔頭。都知道它是將要矗立于博物館門前的工、農(nóng)、兵之中,因此從來沒人認(rèn)真注視它的進化。賀叔叔想必是站下來看了看它。直到王琛白嚇一大跳地叫道:“賀書記!”他才笑笑離開。王琛白想必是追著賀叔叔的背影問:“你看怎么樣?賀書記?!?/p>

賀叔叔這時已快走到詩人彭曉夫家門口曬的霉豆腐了。南側(cè),是條小巷,兩邊屋檐疊上了邊緣,腳步聲是有回音的。會在巷子里碰上張帆,有人這樣告訴你。張帆是賀一騎書記的前任,在賀一騎上任之前去五里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們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白絲巾裹住面孔,頭上戴一頂藍呢子帽,突然把過巷者攔住,再把一根褲帶提住頸子說:“我是張帆。”

走出巷子有個天高地闊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當(dāng)中有個井臺,正南正北猶如祭壇。蹲著坐著的是主婦或“阿姨”們,剝豆、淘米、捶打衣服。井臺是沒有井的,在我落生于這兒之前井就填了,筑起水泥臺子,中間有四個自來水龍頭。于是就排起四條接水的隊伍。晚飯前這個時間,賀叔叔在繚亂的一排排晾衣繩之間快要迷失了。水分蒸發(fā)去了的淺色印花被單給風(fēng)招搖起來,同色或異色補丁透露給你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家境。這些補丁一半不是真的:太完整太簇新的東西在這個時空里會孤立。偶然見我媽媽拿一塊新布在嶄新的寢單上設(shè)計補丁。我爸非常害怕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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