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洞窗,窗內(nèi)暗得像個洞穴,她出現(xiàn)了,渾身無處不珍奇。
那時他就不是一副去玩件稀罕玩具的簡單人情。他看著那籠格般的窗口,一尊神像般的東方女人,濃極的異國情調(diào)第一次引起他對異性的夢想。
那時他十二歲。
一扇紅漆斑駁的門,上面掛四個綾羅宮燈。幾乎每個中國窯子都是一模一樣的門臉,高檔的,細致而煩瑣;低廉的,如他進的這家,則是粗陋的煩瑣。
紙竹子和蠟蓮花,刁鉆古怪的假山,顏色敗得慘淡,老老實實透出假。
樂聲不甘冷落,揚琴敲鞋釘一般敲,二胡像鈍刀拉肉。如此音樂使直直一條走廊變得曲里拐彎。妓女們靈巧地掀動嘴唇,瓜子從一側(cè)不斷放進嘴里,從另一側(cè)變成兩瓣殼子啐出來。
兩年,克里斯闖進如此千篇一律的中國妓館,尋找那個完全不同的窯姐。
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中國女子如扶桑那樣嗑瓜子:那樣繃緊嘴唇,在瓜子崩裂時眉心輕輕一抖,仿佛碎裂了一個微小的痛楚;再那樣漫不經(jīng)心又心事滿腹地挪動舌頭,讓鮮紅的瓜子殼被嘴唇分娩出來,又在唇邊遲疑一會兒,落進小盤。那樣清脆細碎的唇齒動作使她的緘默變成極微妙的一種表達。
他整整找了她兩年。他的尋找是他一夜間發(fā)育的身體,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歡眼神,是他騎馬無緣無故的狂奔,是他偶爾聽見一句中國話的戰(zhàn)栗,是他對父親的東方古玩盜竊的沖動。他仍想象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有個遙遠國度的美麗女奴需要他去營救。他得以劍斬斷囿她于其中的罪惡。
他對于她的苦苦尋找,他營救她的愿望使他一次次投入聲討中國人的集會。
因此在他十四歲的這一天,他終于找見她時,他一再說:我找過你。
克里斯還沒有看清,這已絕不再是十四歲的嫖客和二十三歲的異國妓女間的單純關(guān)系。
她沒有再回頭看他。
她步子閑逸。那雙被精致摧殘的腳使一種痛楚向她全身擴展,她成熟豐碩的身體便是處處感知,處處在細微地顫抖。
他在不遠處跟隨。這帶病帶痛的步態(tài)是他見過的最脆弱嬌嫩的東西;每一步都是對殘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訴著殘廢了的自然。
克里斯一直跟著她走回到那窩穴般的房屋。門口一家當鋪挑出一條中國男人的長袍,背上有個槍子迸炸出的洞,卻已被精致地縫補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認清這妓館的方位時,他呆了。
一片黑糊糊的人影在妓館樓下擠撞著。他們是從鐵路工棚和金礦來的苦力。他們的辮子比城里的中國男人要短些,舉止要粗重些。他們從全唐人區(qū)唯一的浴室剛出來,浴池里的浸泡使每張臉皮繃得锃亮。
男人們談笑著,把痰吐到馬路對過去。他們都穿著不合體的衣服,渾身上下是棱角分明的折痕。
院子里也擠滿人。男人們的半顆青腦殼在暮色中很刺目。煙仔檔和南貨檔在人叢里游。有的男人倚墻坐在地上,一臉呆滯的希冀。
克里斯走過時,男人們給他讓路。讓出寬得沒必要的一條路,而他們自己則東倒西歪成堆地擠著。
妓院的兩名跑腿在拿著銅面盆收錢,在盆里丟下錢的,可取得一塊木牌,那便是上樓的許可證。兩個跑腿哇啦哇啦地嚷,像兩座太小的閘要阻擋太洶涌巨大的人流。
那跑腿也將銅盆伸向克里斯。
克里斯厭惡得一個冷戰(zhàn)。他絕不是到這兒加進這份罪惡的。他恰是來斬除這罪惡的。男人們的青頭皮從未像此刻這樣引起他怵然。他們將碎裂她;他們之于她,是一具刑架、刑具。這些蠢蠢欲動的青頭皮之于她,是受難和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