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角兒朱依錦(6)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再過兩天就是除夕,媽媽到醫(yī)院來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從牛棚放出來過年了!”媽不敢大聲,又使著勁,所以擠眉弄眼的。

我說我要守著朱阿姨。有這么多的人要來掀朱阿姨的被子,守還守不住,怎么可以走開呢?

媽說:“已經(jīng)五天了,她不會好轉(zhuǎn)來了!”

我說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給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臉的。

媽看著我又臟又倔犟的臉,過了好一陣說:“朱阿姨好轉(zhuǎn)來,回到戲臺上照樣出名,才不會記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來,頭一句話我要跟她講的,就是:“千萬別回戲臺了?!?/p>

媽決定不跟我?唆,上來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軟和的雪花膏氣味讓我感到好親、好親。我回頭看一眼朱阿姨,她還在臟棉被下很慘很慘地躺著。我突然雙手抱緊我媽的手,全世界只有這只帶雪花膏氣味的手是干凈的。被這只手拉著是安全的、幸運的。

我牽著媽的手回到了家。爸成了個老農(nóng)民,直眉愣眼地把下巴頦放在桌沿上,喝稀飯。他和媽問我什么我都不響??词亓酥彀⒁涛逄煳逡?,我已變成個更不響的人了。我一口一口往嘴里吸滾燙的稀飯,剛出芽的門牙給稀飯燙得發(fā)痛。

我只想去跟一個人講話。韋志遠。他不在那個板凳上坐著了,不知去了哪里。一個磨剪子鏹菜刀的河南人東唱一聲西唱一聲地走進大門。

大年夜一過我就回到醫(yī)院。朱阿姨的床空了,氧氣瓶還斜躺在那里。曾經(jīng)在她身體里有進有出的一堆管子亂七八糟地扔在床上,輸液架上吊著的大小瓶子中都剩些藥水,一個氣泡也不冒了,成了死水。

我撞開護士值班室的門。這回是個年輕護士,也在打毛線,兩根眉毛向額頭上挑著,揪著眼皮,不然眼皮無論如何是要合到一塊了。

我問她朱阿姨去了哪里。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手上針腳一點不錯地告訴我:除夕醫(yī)院人手少,病員也都準許回家過年了,不曉得誰乘機跑來,把朱依錦的氧氣管拔了,把所有的管子、針頭全拔了。

“那朱阿姨呢?”我腦子轟隆隆響,自己講話自己也聽不清。

“死了唄?!?/p>

我瞪著眼看著護士。

“那還不死?”護士伸個懶腰。

“誰拔的?”我半天才問。

“我怎么會曉得?哎,你把門關(guān)上!這點暖氣還不夠你往外放!……看著我做什么?告訴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著空蕩蕩的走廊往樓梯走。一個人也沒有,一個觀眾也沒有了。真的是散了戲。我覺得我很瞌睡。

清早我去找韋志遠。那個板凳還是空著。我踩著死竹葉穿過死竹林,去敲他那豬圈宿舍的門。韋志遠把門從里面拴住,敲得我手指骨頭都快碎了,門才開條縫。門縫里是韋志遠和平鴿一樣的臉,斗雞眼不看我,看我的背后。

我跟他說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說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剛爬起床的人帶一股臭烘烘的暖氣。他冰冷地清醒。

我說外面好冷,我要進去。他說你不能進去。我說我一定要進去,他說你走開。我說我非進去不可,他說你給我滾蛋。

門關(guān)上了。我突然感覺韋志遠的屋里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后面窗戶,窗戶糊了報紙。一看,報紙是昨天的!拾廢紙的小老頭把廢紙垛子堆在墻邊,我把它們摞起來,爬上去。我現(xiàn)在是站在窗臺上了。伸手可以夠到瓦縫里吊著的一束灰塵結(jié)的黑絮。

窗子頂上有一條縫是報紙沒能遮住的。我踮起腳把眼睛夠到那條縫上。屋頂四周堆滿了書,全是赤膊書,沒有封皮。韋志遠蹲在屋中央,把一本書一頁一頁撕下,填進小火爐里。我眼睛向屋的各個角落搜索,屋里的確只有他一個人。我還感覺什么地方肯定有另一個人。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床。床也是冰冷地清醒,床中央有塊皺巴巴的綠色。我認出來了: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給剝得凈光,只有頭發(fā)上系著這塊手絹,一直系著,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藥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韋志遠始終沒抬頭來發(fā)現(xiàn)我。他就那樣安安靜靜,一頁頁地把書塞進爐子。

我跳下廢紙的垛子,沿著黃白黃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葉在我腳下響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頭,看見韋志遠屋頂?shù)蔫F皮煙囪里飛出灰白的紙灰,有些片兒大,有些片兒小,在灰白的天空里不斷翻身。

年過后,韋志遠辭職回鄉(xiāng)下去了。我有時會坐到他那個板凳上,學他的樣光看人的腳。我成了個更不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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