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顧心里轟地一響,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淚,裝得像昨夜還跟他枕邊話不斷似的,耍著俏嗆他一句:“不上班做什么?在家里礙人家的事?。俊?/p>
“不要上班了。”
她這才看見他臉色灰冷。她趕緊上去,用自己額貼貼他的額,然后轉(zhuǎn)身去找阿司匹林。楊麥一生病就會叫小顧請假。楊麥卻叫小顧別忙了,坐下來。他像對一個孩子那樣,拉著小顧的手,告訴她從今天早上起,他就是個壞蛋了,做壞蛋的老婆是很難的,小顧還年輕,一定要努力去學(xué)著做。
小顧發(fā)現(xiàn)楊麥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干,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驚嚇要大,應(yīng)該是她來保護(hù)他的。小顧不在乎地笑笑,說洗臉吧,洗了臉我去買水煎包子給你吃。
兩天后,一群人半夜跑來,打錯好幾家門,說是來逮捕“現(xiàn)行反革命”楊麥的。七八個手電光柱下,楊麥哆嗦得連皮帶都系不上了。小顧替他拴好褲子,在他給押走前,又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里面有兩套單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趕織的。楊麥很吃驚,小顧不露痕跡地把一切準(zhǔn)備好了。
楊麥走了半年,小顧沒有打聽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開春,來了個講侉話的男人,說是楊麥的難友。他帶了一封楊麥寫給小顧的信,告訴她他要做胃潰瘍手術(shù),讓小顧設(shè)法弄些奶粉捎給他。
小顧按楊麥難友的指點(diǎn),把奶粉帶到一個軍代表家里。小顧從另一包里,取出兩瓶貢酒。市面上連山芋干酒都要憑票供應(yīng)貢酒幾年前就絕了跡。軍代表卻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對過,說他從不沾酒。小顧說對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討厭。她把酒收回來,換成一條紅牡丹香煙。軍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說煙他也是不碰的。
小顧說:“哎喲,天下有這么好的男人啊,你夫人福死了!”一面說著,煙已變成太妃糖。
小顧這回嘴嘟起來了,說:“我們這樣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彈!”
軍代表這才臉紅,說:“那就多謝了?!?/p>
小顧看看這位三四十歲的團(tuán)級干部還會臉紅,不知怎么,心里有點(diǎn)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貨大樓的電話告訴了軍代表,請他一定把楊麥?zhǔn)中g(shù)的情況及時告訴她。她這天穿一件棗紅色棉襖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個黑色羊毛領(lǐng)圈,看上去只有二十歲。軍代表心里一陣溫情的惋惜,這么年輕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軍代表果然給小顧打了電話。他說楊麥?zhǔn)中g(shù)做得不錯,在監(jiān)獄醫(yī)院養(yǎng)著。小顧趕緊又買了兩袋光明奶粉,送到軍代表辦公室。這回的謝禮是兩磅毛線。
軍代表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你拿回去。”
“嫌輕?”她眼睛斜著他。
“我們從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目光哆嗦起來,小小的眼睛因為這目光變得好看許多。
小顧嘴一嘟:“哎喲,黃代表還把我當(dāng)一個普通‘群眾’???我以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線一支一支往包里塞。
軍代表臉紅得像個童子雞,站起身隔著辦公桌就伸手來拉她的手。
拉得小顧嘴唇一掀,就那樣半張半閉地翹在那里。小顧從形象到做派都討軍代表這類男人喜歡,輕佻得正到好處,也是恰如其分地有那么一點(diǎn)賤。加上那村姑氣的美麗,軍代表覺得自己劫數(shù)到了。雖心里叫她“小妖精,小討債”,他臉是莊重的,甚至稱得上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