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顧艷傳(10)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最后一天下午,小顧把一疊補好的干凈衣服交到他手里,他按住小顧的手哭起來。小顧也淚流滿面,一邊掏出自己的手絹為他擤鼻涕,一邊安慰他,沒人再會打他了,她找的關系很硬,跟這里的管教都私下關照過。楊麥搖搖頭,表示他不是為這個哭。小顧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她正在活動爭取讓他回原單位“監(jiān)督改造”。楊麥點點頭,卻還是抽泣不止,兩眼無神地盯著對面的墻。小顧催問他,到底傷心什么。他隔五秒鐘狠狠抽泣一下,什么也不說。小顧只顧逼他、哄他,沒顧上去照看她給他帶來的一飯盒豬油被食堂的兩條狗舔得凈光。

小顧告別時楊麥就那樣看著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擁抱、親吻,甚至交歡都不能及的親密,讓彼此都堅信,他們做到了至死不渝。等小顧走遠,下坡,消失在運煤卡車卷起的大片黑煙里,楊麥想他剛才險些全向她招了:他和那個女老師的秘密戀情其實一直延續(xù)到楊麥入獄。

小顧是在天剛黑時離開楊麥的。這時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淚地放開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見的那個判若兩人的楊麥,哭他一身傷疤兩個黑洞洞的大鼻孔,還哭他原來不曾有的動作、表情、說話聲氣,也哭他消失了的氣質(zhì)、姿態(tài)、笑聲。他那樣微微笑地聽她說話,眼神軟綿綿的像個冬日里曬太陽的老奶奶。而她卻愛那個總有一點渾的他,對她永遠搭一點架子,發(fā)一點小脾氣,在她裝深沉時以食指和中指鉗一鉗她屁股蛋的楊麥。

哭著哭著,小顧忘了時間,忘了截車,也忘了路上的標記。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最近距離的燈火也有幾里路遠,一輛自行車在她身邊停下來,說她一個女人家好大的膽子,怎么敢一個人跑這兒來。小顧看騎車的人三十來歲,脖子上扎一條沾著煤屑的白毛巾,小顧馬上叫他礦工大哥,問他某某軍營是否順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礦工大哥說路還遠著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顧看看他,并不比自己壯多少,就笑起來,說我騎車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來,給我壯個膽指個路就行。

兩人上路不久,礦工問小顧在省城哪里上班。小顧說哎喲大哥,你眼尖啊,怎么知道我從省城來?他回答說這里的人個個眼尖,只要來個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漫說是個省城的女人。小顧說你們搞了我什么材料?他說大家看見她在大食堂后面,都說“糟踐了,糟踐了”。

小顧當然明白他指的“糟踐了”是什么。不知為什么,“糟踐了”突然在她心里刺激出一種自豪。楊麥要是讓你們這樣的粗坯子理解了,他還是楊麥嗎?大災難落到這個絕代才子身上,才格外顯出他的高貴。夜晚的風帶著低哨,吹在小顧的冷笑上。她從來沒認識到自己有如此的體力,能如此輕松地騎車帶一個男人。

其實她早就錯過了軍營的路口。小顧問礦工大哥,還有多遠的路。他回答馬上要到了。小顧左右看了看,說怎么不見燈光呢?回答說搞不好又停電了。小顧說不對吧,你看路燈還亮著呢。他說軍營是自己發(fā)電,所以他們有電沒電跟路燈沒關系。小顧認為他的話合理,便不吱聲了。但她心里在奇怪:搭汽車不過才十來分鐘的路,騎車怎么會顯得這樣長。

礦工大哥開始并沒有歹意。在聽小顧講了幾句話之后,他忽然想,她怎么有問必答,一點不懂得防范呢?萍水相逢,她已經(jīng)把她家住址、工作單位兜底告訴了他。還邀他去省城時來家坐坐,應承了替他買純毛毛線和進口手表。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楊。這時她蹬車接近一個很寬的路口,往里一拐,不到一里路,就是那座軍營。他見她沒有停車的意思,便熱烈地跟她閑扯下去。自行車穿過路口時,他一陣暈眩:原來從一個平實的人變成一名歹徒,是這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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