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能打擾上海人過他們的上海日子。包括一艙一艙被殺菌藥粉撒白了的猶太癟三。那個時候我怎么會知道,就在我咬牙切齒罵我年輕的繼母“典型上海小女人”時,一條遠(yuǎn)洋輪的底艙打開了,其中一個叫彼得 寇恩的年輕人成了我這個故事的起點。
年輕的彼得二十五歲,看上去更年輕一點,因為瘦弱,誰都能傷害他似的,也因為兩只憂傷的六神無主的眼睛,任何時候都在等你現(xiàn)成的主意。發(fā)現(xiàn)他其實蠻有主意,是一年多后的事。那時他的上海經(jīng)歷及難民的嶄新身份使他脫胎換骨。那個時代一夜間得到新身份的人太多了。有了嶄新身份,不該脫胎換骨地去叛變、出賣,或者反抗、犧牲嗎?
1937年夏天到初冬,日本人兵臨城下,中國軍人們要與陣地存沒與共,突然來了的“勇士”新身份使他們脫胎換骨,把死看成了另一回事。那時候我和同學(xué)們往陣地上送裝著糖果和香煙的慰問袋,也是在新人格的支配下,把槍炮流血看成了另一回事。正是同一群士兵在撤退南京時瘋了似的穿著短褲穿行嚴(yán)寒,扒下老百姓的長衫馬褂,往自己掛著勇士傷痕的軀體上套。這時他們的新身份是敗兵、逃兵。
彼得 寇恩濃黑卷曲的頭發(fā)上一層白藥粉,走出船艙,絕望了:船艙外是1939年8月的上海,廣漠的腥臭來自誰都能糟蹋的江水和江岸,那臭味不比底艙里好多少。
彼得是個容易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寬肩細(xì)腰,明目皓齒,看著你的時候,不管目光的逗留多短暫,你都相信那一瞬間他什么也沒干就是專門在看你,所有的思維都空出來,把看到的你放進(jìn)去。他走上碼頭,拎著兩個牛皮箱,看到了迎接人群中的一張張猶太臉龐,一張張女性臉龐。女性都是些歲數(shù)一把的人,卻很沒出息地認(rèn)為這小伙子對于自己的印象一定比對其他女人來得深刻。
就在彼得 寇恩完成了上岸入關(guān)的繁文縟節(jié)時,我正在我父親位于卡德路的房子里預(yù)謀出走。
先要告訴你們,我的父親是誰。他是個值得問一問“是誰”的人。因為他是誰決定了我是誰,再決定我下面這段故事必將發(fā)生。
我父親假如走到你們面前,你們會為他的體態(tài)、嗓音吃驚。其實他并沒有那么高大,只不過他動作起來莫名其妙地占地方,所以顯得高大。還有,他走到任何地方,再陌生,他都是最舒服的一個人,相對而言,其他人就多少有些不適。我繼母把這叫做“洋派”。可他這是裝的。他的樣子讓你認(rèn)為他屬于倒頭就能睡著、一覺睡到大天亮的那種人,吃起來胃口特別好,好吃不好吃都不會挫傷他對吃的熱情。其實他失眠加胃潰瘍,兩種病都跟他過分敏感緊張有關(guān)。他也許不知道自己在裝,但我知道,因為我也裝。
我要說這些,是因為這些導(dǎo)致了我的新身份:一個出生在美國,成長在中國,眼下正準(zhǔn)備離家出走的女大學(xué)生。所以你還要忍受我跑一會兒題。
我父親出生在美國,家里開洗衣坊。那時十個唐人街的原始居民八個開洗衣店。不像現(xiàn)在,這又累又不賺錢的行當(dāng)幾乎讓韓國人壟斷了。我們的祖先是客家人,長著客家人特有的大眼睛,潑辣的大嘴岔子,短方臉。我父親的兄弟們把祖父留下的幾家洗衣坊做成了上百家,永遠(yuǎn)也搞不清他們有多少抵押,多少貸款,永遠(yuǎn)也搞不清到底是賠是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