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花園圍廊的時候,班媞忽然看見李平在另一頭匆匆一閃而過。班媞遲疑了一下。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以李平的慢性子,她不會這么緊趕慢趕,慌里慌張的。心念未已,那邊的李平忽然失聲叫起來,聲音很輕,但班媞聽到了。班媞快步走過去,看到李平正在灌木叢邊彎著腰,側身看著小腳上劃破的傷痕。班媞過去,幫她拉開旁邊冬青的枝丫,拉好她已被鉤裂的裙擺,一邊驗看,有點責備起來:“趕著去哪兒呢,平時也沒見你這么驚惶失措的呀。看看傷到哪了?”
說完,班媞抬起頭,剛好看到李平的眼神有點吞吞吐吐地看了看旁邊的假山石,是失魂落魄的那種。她倒詫異了,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兩眼。她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隱在石縫里。她認出來了,這個人穿著皇帝的常服。
班媞也不看李平,說:“你回頭讓燕喜去我寢宮,幫你拿兩帖藥吧,留下疤就不好了。以后走路小心點?!彼掷锞碇鴷?,走了。
短短的幾步路,班媞兩腳發(fā)軟,總也走不完。她的腦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剛才提著的一口氣,正源源不斷地往外漏,整個人癟掉了。劉驁這是羞辱她嗎?后宮有千千萬的女人,她可以不聽不看不想,為什么偏要沾惹她的人?為什么要把她推進和自己奴婢爭寵的泥淖?班媞覺得自己吞了一只蒼蠅,整個心口都起膩??墒牵擎兼?,她能和一個侍女計較嗎?不能。她只能把這只蒼蠅咽下去,還得咂咂嘴,表示滿意。
李平照常服侍班媞的洗漱起居,正在給班媞梳頭。在銅鏡前,班媞看到李平那張姣好的臉,心頭那根刺又扎了進來。她笑說道:“李平,你腿上的傷有無大礙?”
“沒事,小小皮外傷而已?!崩钇捷p快地說。
“那我就放心了?!卑鄫q忽然認真起來,轉換了話題,“李平,這也許是你服侍我的最后一天了?!彼柚R子,看到李平愣了一下,覺得意想中的效果達到了,又說,“你就不想問問為什么嗎?不問問我要把你放到哪里嗎?”
一剎那,李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硬硬地接了一句:“婕妤要把李平放在哪里,李平就去哪里,奴婢哪敢多問。”
班媞聽出了賭氣和怨毒之意,她笑了笑:“我想,妹妹敦厚穩(wěn)重,在我身邊多年,對皇帝脾性也了解,能為皇帝分憂再好不過了。以后,你就去服侍皇帝吧。相信他也會很高興的?!崩钇酵O率种械陌l(fā)簪,也從鏡子里認真地看了看班媞,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二人不說話,也不動,僵持了好一會,還是李平先跪地俯身了:“婕妤,李平對不起你,你就不怨恨我嗎?”
班媞扶起李平,笑笑說:“還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你我馬上就要姐妹相稱了。恭喜妹妹了?!?/p>
“謝謝婕妤成全?!?/p>
班媞又說:“妹妹正當受寵,到時別忘了替我這個過氣的老主子美言幾句。”
不知道為什么,李平隱忍不下去了。班媞的姿態(tài)放得如此之低,讓她覺得十分難堪。她冷冷地說:“婕妤難道以為奴婢會害你嗎,何必那么酸溜溜?你從來都不肯直話直說,只想把自己裝點得賢良淑德。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班媞吃了一驚:“我虛偽嗎?”
“你自己心里知道。婕妤現(xiàn)在一定很恨我吧?你卻偏要把我送到皇帝身邊,還對我笑成一朵花似的。你是成心讓我羞愧,要讓我和皇帝都覺得欠了你的嗎?要用我們的無恥來襯托你的美德嗎?”神差鬼使似的,李平豁出去了,“婕妤,你是一個好人,奴婢得到過你的很多照顧和好處,很感激你。這些年,也看到你對每個人都很好,體貼地順從每一個人的情緒??墒悄闾焐筒豢鞓罚褚欢錇踉?,陰影壓在了每個人的心上,馱得大家氣喘如牛。不要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你的內心太自我了,你看不起任何人?!?/p>
班媞想說不是,可是潛意識里,她覺得李平說的都是真的。
李平一向不覺得自己討厭班媞,可是,在班媞身邊,李平活得沉甸甸的,就是無法輕松;這種重量和壓抑不是李平自身的,而是班媞施舍的。班媞太忙著出淤泥而不染了,面對她,任何一位一心向善的女人都自慚形穢,可是都不喜歡。
李平撇下了幾句狠話,還想再發(fā)狠,可是忽然氣就泄了。她說不下去,話說得太重了,太多了,她的手腳冰涼。這種壓抑是綿長的,縹緲的,然而又未嘗不是自作自受。她整個就被一種沮喪的感覺擊中了。說到底,是自己負了她,而不是相反。想著想著,李平忽然哭了起來。她規(guī)規(guī)矩矩,沒來由地受到皇帝寵幸,難道她能說“不”嗎?憑什么她就活該良心不安了?她只覺得自己很受傷,很委屈,可是,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錯。
班媞也怔住了。她一天到晚就怕傷害別人,得罪別人,什么時候她連李平都得罪了?
眼看著李平在旁邊拿著帕子在抽抽搭搭,抹鼻涕抹眼淚的,一句話不說光是哭,班媞忽然煩透了。到底誰偷人???為什么我被奴婢背叛了,被丈夫背叛了,哭的那個人是你?班媞更氣惱的是,自己都被逼到這個分上了,為什么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難道自己真的那么鐵石心腸嗎?
班媞把一雙手絞在一起,失神地看著自己的手,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她又猛然想到,自己這么若無其事地玩兒,在別人看來,便是極度蔑視。她又把眼光抬起來,停留在李平的唇上,臉色鄭重。
其實李平只是在哭自己,根本沒有看班媞。她哭了一會,實在沒有理由哭下去了,又撿起發(fā)簪,臉上淚痕猶在。她用篦子蘸著頭油,幫班媞整理鬢絲,一邊說:“是李平太造次了,請寬恕奴婢的罪過,也請婕妤忘記今天的事。容奴婢再為婕妤最后梳一次頭吧?!?/p>
班媞從發(fā)呆之中醒了過來,點點頭。
“婕妤仁厚,這么多年都在照顧李平,李平沒齒難忘。”這也是真的。李平承認,班婕妤實在待她不薄。在外人看來,班媞就是她李平的大恩人,而忘恩負義這種不光彩的名聲,她是背定了。
班媞和李平之間的關系,仿佛就此全部消解了,一切歸零,她們之間結束了,彼此都恨不得這個人不曾在自己的生活中存在過,不曾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