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在屋子里聽他們?nèi)サ眠h(yuǎn)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rèn)錯人了,多有冒犯?!彼徽f:“哪里?!痹捯怀隹谖⒂X不妥,但再解釋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里只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里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擎在雨意空?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動,脫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么緣分,怎么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彼乃嘉蓙y,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里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地胡鬧?!币娝约?,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币娝臉幼樱袷怯袔追周P躇不安,轉(zhuǎn)念一想,便去將屋子里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著自己,眼波流轉(zhuǎn),明凈照人。
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廳里,陪著那幾位統(tǒng)制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地里伸過一只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guān)統(tǒng)制,咧著嘴呵呵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么?”
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關(guān)統(tǒng)制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這里被我們灌酒要快活許多?!碧斩巳屎俚匦α艘宦?,說:“玩笑歸玩笑,老這么關(guān)著可像什么話?”另一位周統(tǒng)制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迸缘娜艘财咦彀松嗟貋韯窬?,陶端仁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
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面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zhuǎn)念一想,這樣被關(guān)在這里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么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p>
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dāng)著小姐的面失禮。”她說:“事從權(quán)宜,這有何失禮?!彼犓鸬盟?,心里想那幫統(tǒng)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guān)在這里一夜,成何體統(tǒng)?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臺上一按,便越過窗臺輕巧無聲地落地。
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里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膘o琬見他轉(zhuǎn)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面,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見窗下書案前一只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只聽“嚓”一聲,那旗袍的開岔處已被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臺,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并不理會,順著窗臺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wěn)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后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只是弓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
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只是心中異樣,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膘o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彼芭丁绷艘宦暎斐鍪秩フf:“尹小姐幸會?!彼氖趾軟?,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地握在掌心里,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jīng)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zhuǎn),就有了計較。
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后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里去。從那院子里出去,順著抄手游廊轉(zhuǎn)了好幾個彎,又經(jīng)過許多重院子,后面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fēng)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桿上,如詩如畫。
靜琬卻沒心思看風(fēng)景,慕容灃進(jìn)了樓里,叫了一聲:“三姐。”原來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時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防她竟真的在這里,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只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那樓下廳里天花板上,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地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苯袀蛉祟I(lǐng)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zhuǎn)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