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軸日久發(fā)澀,吱呀一聲響,雖然動作輕微到了極處,在這寂寂的夜里聽來,仍是刺耳得很。三德嬸定定坐在燈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見陳三德荷著鋤頭進(jìn)門,勉為其難地微微一笑,輕聲道:“田里的活計不用這么趕,明兒再做也是一樣?!?/p>
陳三德嘆口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半道上才學(xué)耕田種地,錯過了時令節(jié)氣,秋天就無米下鍋了?!卑櫭嫉溃澳阍趺戳??怎么恍恍惚惚的樣子?”
三德嬸略一搖頭,淡淡笑道:“三德,咱們要預(yù)備把雪櫻速速嫁出去了。”她的眼睛里如置寒霜,冷冷地道,“今晚陳誠嬸來提親,說他家少爺瞧上了櫻兒,立下心想娶。我說櫻兒還小呢,一口就回絕了,可坐在這里越想越怕。若他不肯死心,查到咱們是半道搬來陳家灣的,再往后知道櫻兒的身世……萬一傳到南京齊家去,我們?nèi)f萬也脫不了干系,說不定又要背井離鄉(xiāng),遷到遠(yuǎn)處。如今年紀(jì)不輕,再改名換姓重來一次,可再受不起了……”
陳三德驚得目瞪口呆,半晌遲疑道:“那怎么辦?那年珍珠把女兒送來,害得咱們立刻搬家。好容易藏在陳家灣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三德嬸默然無聲,取剪子將燈芯絞了半寸,火苗騰騰地燃起。燈光一暗一明間,她的臉也像活泛了一下,眉目間全然不是平日里樸實無華的農(nóng)婦模樣。她凝視油燈半晌,含笑抬起頭道:“今兒被這事情一攪,倒讓我想起先前在蘭菊社的日子,一晃這么多年過去,咱們都老了……三德,你還記不記得‘文珍珠、武碧玉’?”
陳三德微微一笑,輕聲道:“你們兩個人那時可是蘭菊社的臺柱子。后來珍珠嫁到南京齊家,你又嫁給了我。我怎么會不記得呢?”他深深地嘆口氣,搖頭道,“珍珠給齊家老爺唱戲那晚,我就在臺側(cè)拉琴。碧玉,我看到她上臺時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p>
三德嬸眼里蒙起一層霧氣,低聲道:“她一直瞞著我。等她一走,‘文珍珠、武碧玉’的牌子也就倒了……”
文珍珠,武碧玉。二十年前新定府的蘭菊社最負(fù)盛名時,每晚在水粉的戲牌子上頭,另外用竹竿子挑起燈籠來,里面燃著的蠟燭比小孩子手臂還粗。燈籠上寫著的六個大字“文珍珠”、“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得清清楚楚。戲院門前擺的瓜子攤、點心攤、茶水?dāng)?,開戲前吆喝聲此起彼伏。
那晚蘭菊社上上下下緊張萬分,因為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場,專程招待金陵的富商齊如山。王家老爺事先沉著臉打招呼,若是因為戲演得不好讓生意談不成,蘭菊社就不必在新定府呆了。
本來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馬旦,鑼鼓喧天,先上武戲,唱完半場,達(dá)官貴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將鑼鼓一收,方才還熱鬧不堪的戲院立時鴉雀無聲,笙簫齊鳴,后半場的文戲開場。那晚卻為著怕吵鬧,事前只點了幾出清淡的文戲。
珍珠像是心神不寧,默默由著她描眉畫鬢,突然展眉一笑,一雙鳳目橫波如醉,輕聲道:“碧玉姐,我若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她正用絲棉沾了胭脂輕輕涂抹,聽此話說得沒頭沒腦,手里絲毫不停,笑道:“這上天入地的,你還能去哪里?我們?nèi)肓顺獞蜻@行,便是身不由己的人,怎能撂開手說走就走?”說畢嘆口氣。
這話聽著辛酸,卻是實情。唱戲的女孩子,在臺上演繹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戲場里的叫好聲比雷還響,下了臺便是低賤的人和行當(dāng)。珍珠雖是蘭菊社的臺柱,也強不到哪里去。珍珠心又強,每每下臺跟她抱怨:“我瞧著那些坐在包廂里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們都是一樣的人,憑什么就該她們穿金戴銀、披翠帶花?總有一日,我也要天天打扮得珠光寶氣、粉雕玉琢的,比她們還風(fēng)光?!?/p>
今晚臺下坐的人雖少,卻比往日里滿場觀眾合起來都重要,她見珍珠心緒不寧,以為她心里害怕,輕言慢語地?fù)嵛?。珍珠仍是默默無言,聽那簫管悠揚,該是上場時候,終于站起身來,往鏡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嗎?”